黄河的浊浪与暴雨的咆哮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十数日的跋涉,风尘仆仆,谢垣抵达了大晟王朝的心脏——京城。高大的城门在晨光中巍然矗立,厚重的包铁门扇敞开着,吞吐着南来北往的人流车马。喧嚣的市声、混杂着食物蒸腾的热气、牲畜的气味、脂粉的甜香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属于权力中心的浮华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他裹挟。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赭褐色粗麻短褐,脚上是沾满泥点、边缘磨损的半旧麻鞋。背上一个沉甸甸的旧藤箱,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物、绘图工具、几本翻得卷边的营造典籍、几包备用的药材和干粮。这副模样,混迹于推着独轮车的小贩、挑着柴禾的农夫、牵着驮马的行商之中,毫不起眼,如同投入浩瀚江河的一粒微尘。
穿过深邃的门洞,光线骤亮。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笔直宽阔、青石铺就的御街向远处延伸,两侧店铺林立,朱漆彩绘的招牌旗幡在微风中招展。绫罗绸缎、珠玉珍玩、各色吃食的香气扑面而来。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乘着华盖马车或精致小轿,在仆从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摇着折扇,谈笑风生;身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按着腰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这里是权力的舞台,财富的渊薮,也是**的泥沼。
谢垣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繁华与嘈杂。他并未像初次进城的乡人般左顾右盼,脸上也无惊叹之色。那双深陷的眼眸沉静依旧,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映照着眼前这煌煌盛景,也映照着其下涌动的暗流。他微微侧身,避开一辆疾驰而过、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带起的烟尘,目光扫过街角几个蜷缩在墙根、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乞丐。其中一个妇人怀中抱着的孩童,面色蜡黄,正有气无力地咳嗽着。富贵与贫瘠,光鲜与污秽,在这条御街两侧,形成刺眼而无声的对比。
他沉默地汇入人流,沿着御街向东行走。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藤箱的重量压在肩头,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文渊阁。
作为皇家藏书重地,文渊阁位于皇城东南隅,紧邻国子监,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当谢垣循着记忆和路人的指点,终于站在那熟悉的、爬满岁月青苔的高大围墙外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紧闭的朱红大门上。门楣上悬挂着御笔亲题的“文渊阁”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不容侵犯的皇家威仪。
然而,阁楼本身却显出几分颓唐。几处飞檐上的琉璃瓦明显残缺,檐下斗拱的彩绘也剥落得厉害,露出灰暗的木胎。几扇高大的雕花木窗歪斜着,窗纸破损,在微风中发出呜呜的哀鸣。院墙内隐约传来人声、敲打木石的声音,显然修缮工程已然开始,只是这动静,在皇家禁地的静谧中,显得有些突兀和杂乱。
谢垣并未直接上前叩门,而是在阁楼对面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脚步。巷口有棵枝繁叶茂的古槐,虬曲的枝干投下大片浓荫。他将藤箱轻轻放在槐树隆起的粗壮根须旁,背靠着斑驳粗粝的树干,目光沉静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朱门和围墙内探出的几根搭着脚手架的竹竿。十年了,物是人非,唯有这承载着帝国智慧的书楼,依旧沉默地伫立,却也难掩岁月的侵蚀。
他解开腰间一个同样磨损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水。凉水滑过喉咙,暂时压下心头的微澜。文渊阁,父亲当年案牍劳形之地,也是他幼时偶尔得以随父进入、在浩瀚书海中流连忘返的圣地。那些弥漫着墨香和尘埃味道的巨大书架,那些被父亲小心翻阅、批注的珍贵典籍……记忆的碎片带着温热的刺痛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水囊粗糙的皮面。
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
“快走快走!别在这碍事!”
“官爷,求求您……就这点工钱,家里娃儿还等着买药……”
“少啰嗦!工期延误,上头怪罪下来,谁担待?再磨蹭,一个子儿也别想要!”
谢垣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着短褂、满身尘土和汗渍的工匠,正被一个身着深青色吏员服色、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推搡着赶出巷子。那吏员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鄙夷,手里掂量着一个瘪瘪的钱袋。
“陈主簿!您行行好!”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木匠苦苦哀求,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伸向钱袋,“这工钱……说好的一天三十文,这才二十五文……还、还少了一半啊!”
“一半?”那被称作陈主簿的吏员三角眼一翻,声音尖利起来,“老刘头,你老眼昏花了吧?这钱袋里可足数!是你自己点错了!耽误了抬梁的时辰,没扣你工钱已是格外开恩!快滚!再闹,明日别来了!”
老木匠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溢满了屈辱的泪水:“你……你血口喷人!明明……”
“明明什么?”陈主簿猛地提高嗓门,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老木匠的鼻子,“再敢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小心把你送进大牢吃板子!”他身后的两个衙役也凶神恶煞地向前逼近一步。
老木匠和几个工匠被这气势所慑,敢怒不敢言,只能悲愤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薄的工钱,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命根子,此刻却被克扣得如此明目张胆。
谢垣的目光落在陈主簿那张油滑的脸上,又扫过老木匠那双布满伤痕、因常年握斧凿而变形的手。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怒意,如同地底的暗流,在他胸中悄然涌动。这双手,和他刚刚离开的黄河堤岸上那些民夫的手,何其相似!都在为一口饭食、一方安身之地而挣扎,却总被无形的权力之手轻易扼住喉咙。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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