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牍遗痕

女子摆摆手,不以为意:“不必客气。我叫崔静姝,是太医院派来给修缮工地的工匠们看诊的医官。听说这边旧库房灰尘大,容易诱发咳疾眼疾,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备些清肺明目的药散。”她说话干脆利落,目光坦然地落在谢垣沾满灰尘的脸上和手上,“看来,你这里确实‘战况激烈’。”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善意的调侃。

“石方。”谢垣报上化名,简短回应。他重新审视那几个大箱子,眉头微锁。强行搬动风险太大,里面的卷宗若因此损毁,更是得不偿失。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几根废弃的、手臂粗细的圆木上。

“姑娘稍待。”谢垣对崔静姝说了一句,便走过去,弯腰拾起两根相对笔直、长度合适的圆木。他掂量了一下分量,又用指节敲了敲,确认木质还算坚实。然后,他回到大箱子旁,将两根圆木并排,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箱子底部边缘的缝隙处塞了进去。

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技巧,利用圆木的滚动摩擦,替代了直接搬抬的拉扯力。圆木缓缓深入箱底,发出细微的嘎吱声。谢垣双臂肌肉绷紧,控制着力度,如同在操作一件精密的器械。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溅起微小的尘埃。

崔静姝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见过许多匠人,但眼前这位“石方”专注沉稳的动作,以及那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默力量的侧脸,让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人,似乎与这满室尘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终于,两根圆木稳稳地垫在了箱子底部。谢垣深吸一口气,双手托住箱子两侧较为完好的位置,腰腹发力,低喝一声:“起!”

沉重的樟木箱,连同里面不知装了多少卷宗的重量,被缓缓抬起了一寸!箱子底部完全脱离了腐朽的地面,稳稳地架在了两根圆木之上!整个过程,除了木头摩擦的声响,再无其他异动。

崔静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份巧劲和对力道的精准控制,绝非寻常匠人所有。

谢垣放下箱子,略作喘息。他示意崔静姝退后些,然后从藤箱里取出一柄薄而坚韧的钢质撬棍。他小心地将撬棍插入箱盖与箱体早已变形松动的缝隙中,手腕沉稳地发力。

“咔…咔啦…”几声沉闷的朽木断裂声响起。锈蚀的合页和早已失去作用的铜锁被撬开。一股比库房整体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的霉味和纸张**的酸气,如同尘封的怨魂,猛地从箱内冲了出来!

谢垣屏住呼吸,用撬棍小心地彻底掀开沉重的箱盖。箱内景象触目惊心。大量卷宗、图纸因潮湿和虫蛀,早已粘连、板结在一起,形成一块块形状怪异、颜色污浊的“纸砖”。只有最上面几层,依稀还能看出是些散乱的文书和卷起来的图纸轴头。

失望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这样的损毁程度,能辨认出字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冰冷、湿黏、如同墓中帛片般的纸张残骸,心头一片冰凉。难道十年的等待,换来的只是一场徒劳?线索最终湮灭在这腐烂的纸堆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堆**的纸砖边缘滑动,指尖传来各种糟朽、湿黏的恶心触感。就在他准备放弃,将目光移开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硬物。

不是柔软的腐纸,也不是坚硬的木箱。那是一种……相对平滑、带着纸张韧性,却又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触感。

谢垣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收回手,俯下身,凑近那个角落。借着气窗透入的微光,他仔细分辨。只见在那堆**粘连的纸砖边缘缝隙里,似乎卡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厚纸卷!它被压在最底层,又被上面**的纸张部分覆盖,若非他刚才无意触碰,根本难以发现!而且,这纸卷的颜色和质地……似乎经过了特殊的桐油浸泡处理?这使得它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竟奇迹般地抵御了大部分虫蛀和潮气的侵蚀,得以相对完整地保存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谢垣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呼喊,动作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他拿起撬棍,不是用来撬,而是如同最精细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开覆盖在那深褐色纸卷上**粘连的纸屑和霉菌层。每一次拨动都屏住呼吸,生怕带起的气流会毁掉这脆弱的希望。

崔静姝也察觉到了谢垣动作的异常变化。她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和好奇。她看到这个一直沉稳如山的匠人,此刻的肩背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

终于,覆盖物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开。一个长约一尺、直径约两寸的深褐色厚纸卷,完整地暴露在微光下!纸卷两端用同样质地的深褐色油纸封裹,接口处用一种深紫色的、带有特殊纹理的封泥仔细密封着,封泥上还隐约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印章痕迹,似是一只鸟类的爪印!

谢垣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认得这种封存方式!这是工部水部司内部,用于封存极其重要、需要长期保存的核心技术图样或关键奏疏副本的专用手法!那深紫色的封泥,是添加了特殊矿物粉末和树脂的混合物,极其耐潮防腐!而那个爪印般的印章……他死死盯着那模糊的印记,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狠狠撞开——那是父亲谢秉直担任水部司主事时,私下里请匠人特制的、用于标记他亲自核定或重要奏议的私章图案:一只踏浪而立的玄鸟爪痕!

父亲!是父亲的手笔!

巨大的冲击让谢垣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书架才稳住身形。十年了!追寻了十年的冰冷线索,此刻竟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带着父亲的气息,撞入他的手中!那冰冷的深褐色纸卷,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颤抖着,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甸甸的纸卷从**的纸堆中完全取出。纸卷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质感。封泥完好,深紫色的印记在昏暗光线下透着一种神秘而沉重的光泽。

“石师傅?你……没事吧?”崔静姝关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担忧。她看到谢垣脸色苍白,捧着那纸卷的手竟在微微发抖,这与他之前沉稳的形象判若两人。

谢垣猛地回过神。他迅速将纸卷紧紧按在自己赭褐色粗麻短褐的胸口,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转过身,脸上努力恢复惯常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波澜,一时间还难以完全平息。

“无妨。”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只是……找到一件似乎有些年头的旧物,有些意外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库房内依旧堆积如山的卷宗,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对崔静姝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尘埃之下……有时埋藏的,不只是腐朽。”

崔静姝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又看了看被他紧紧护在胸口的深褐色纸卷,聪慧如她,心知这绝非普通的“旧物”。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从青布包袱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粗布小袋,递给谢垣:“这里灰尘太大,这个……或许能让你好受些。”袋子里是几味清肺化痰的干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谢垣微微一怔,看着崔静姝清澈坦然的眼眸,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布袋。“多谢崔医官。”

崔静姝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寒潭:“不必客气。你这里……似乎更需要时间清理。我先去别处看看。”她善解人意地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库房,轻巧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木门再次隔绝了内外。库房内,尘埃依旧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飞舞。谢垣背靠着冰冷而布满灰尘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他低下头,将那个深褐色的纸卷从怀中取出,放在膝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深紫色的封泥,抚过那半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玄鸟爪痕印记。父亲……

他闭上眼,仿佛能透过这厚厚的纸卷,感受到父亲当年落笔时的凝重,封存时的决绝。这纸卷里,究竟封存着什么?是那场滔天巨案的冰山一角?还是指向幕后真凶的致命证据?亦或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嘱托?

十年漂泊,尺规之下垒起的堤坝,终究挡不住这来自旧日尘埃深处的惊涛。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纸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是沉沦了十年的冤魂,是通往真相深渊的唯一绳索。

库房死寂,唯有尘埃在光中沉浮。谢垣坐在冰冷的尘埃里,像一尊沉默的、被骤然唤醒的石像。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纸卷上,锐利如刀,又沉凝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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