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吏员在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酱肉铺买了些熟食,又去隔壁点心铺子称了两包糕点,然后便提着食盒往回走。谢垣加快几步,在距离户部衙门还有一段距离时,装作不经意地与他擦肩而过,肩膀轻轻碰了一下对方提着的食盒。
“哎哟!”吏员猝不及防,食盒脱手,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伸出,稳稳地托住了食盒底部。
“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谢垣扶稳食盒,歉然道,声音低沉诚恳。
那吏员惊魂未定,见食盒无恙,松了口气,抬头看向谢垣,见他衣着朴素但气度沉稳,不似市井无赖,便也没发作,只皱眉道:“走路小心些!”
“是是,多谢大人提醒。”谢垣顺势问道,“看大人行色匆匆,想必是衙门公务繁忙?”
吏员提着食盒,没好气道:“可不是!临到晌午了,度支司的江大人还在看账,连饭都顾不上,这不,让我出来随便买点垫垫肚子。”
江大人!度支司!谢垣心中一动。目标就在眼前。
“原来是为江大人采买。”谢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敬意和一丝好奇,“久闻江员外郎精于度支,铁面无私,连饭都如此简朴,真是令人敬佩。”
吏员听他提到江浸月,又语气恭敬,脸色稍霁,话匣子也打开了:“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位江大人,人送外号‘水晶琉璃心’,账目上的事儿,半点沙子都揉不进!就是……唉,”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就是太较真了!有时候弄得大家伙儿都下不来台。喏,就像今天,工部刚送来的文渊阁修缮物料增补清单,数目看着就吓人,江大人正对着单子一笔笔细抠呢!我看啊,悬!”
谢垣心中了然。工部的清单,果然已经到了江浸月案头。
“工部增补?可是文渊阁后殿主梁隐患,需加辅梁加固?”谢垣故作惊讶地问道,“此事关乎阁楼安全,非同小可啊!”
吏员有些意外地看了谢垣一眼:“咦?你也知道这事?”
“略知一二。”谢垣含糊道,“在下曾听匠作坊的吴老掌案提起过,此法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用料必须上乘,否则功亏一篑。江大人精于账目,想必也深知物料优劣关乎工程成败的道理吧?”
吏员撇撇嘴:“道理谁不懂?可银子就那么多!江大人再明白,也得看库里有没有余钱,看这钱花得值不值当!他那个算法,啧啧……”他摇摇头,显然对上司的“死板”颇有微词。
谢垣不再多言,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塞到吏员手中:“方才惊吓了大人,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能否代为通传一声,在下有关于文渊阁物料紧要之事,想面禀江员外郎?只需片刻即可。”他的语气诚恳,眼神坦荡,让人难以拒绝。
吏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铜钱,又看看谢垣沉稳的气度,犹豫了一下:“这……不合规矩啊。你一个白身……”
“事关重大,恐有延误。”谢垣加重了语气,“若因物料不济,导致阁楼隐患未能及时排除,他日若有不测,追查起来,大人今日行此方便,亦是功德一件。”
这话戳中了吏员的心思。他想了想,一咬牙:“罢了!看你也是明白人。我进去试试,江大人见不见你,我可不敢保证!你叫什么?所为何事?”
“在下石方,为文渊阁加固辅梁所需上等木料、精钢构件一事而来。”谢垣清晰答道。
吏员点点头,提着食盒快步进了户部侧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谢垣站在巷口,感受着户部衙门那无形的威严与冰冷。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头的凝重。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湍流。
约莫一刻钟后,那吏员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
“石方?江大人让你进去说话。跟我来吧!”他招招手,示意谢垣跟上。
谢垣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深灰色的直裰,迈步踏入了那道象征着帝国钱粮命脉的深色门扉。门内,是一条长长的、光线略显幽暗的甬道,两侧是高高的围墙。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纸张和一种陈年账册特有的、略带霉味的冷冽气息。
甬道尽头,是一排排整齐的廨房。吏员带着谢垣来到其中一间门外。门楣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书“度支司员外郎江”。
吏员轻轻叩门:“大人,石方带到。”
“进。”一个清越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吏员推开门,侧身示意谢垣进去,自己则退到一旁。
谢垣踏入廨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靠墙是两排高大的榆木书架,塞满了各种颜色封皮的账册、卷宗。一张宽大的紫榆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砚台里的墨汁犹新。案头堆着几本摊开的账册和一卷展开的清单——正是工部呈送的文渊阁物料增补清单。
书案后,端坐着一位年轻官员。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六品文官常服,衬得肤色白皙。面容清雅,眉目疏朗,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案头的算盘珠子和账册上的墨字,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与通透。
他手中正拨弄着一架黄铜算盘,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光滑的算珠上跳跃,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清单上,只是那拨打算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匠师石方?”江浸月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喜怒。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两道清冽的溪水,瞬间将谢垣从头到脚笼罩。那目光里没有轻视,没有倨傲,只有纯粹而专注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需要精确估价的物品。
谢垣感受到了这目光的穿透力。他挺直背脊,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草民石方,见过江大人。”
江浸月放下手中的清单,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官帽椅背上。窗外的光线落在他靛蓝色的官袍上,泛着如水波般的微光。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榆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依旧锁定谢垣,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而微凉:
“工部呈单,所增木料、精钢,价值不菲。本官观之,用料规格之高,近乎奢靡。”
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似乎要看进谢垣眼底深处,
“石师傅既为此法献策之人……可否为本官解惑?”
他拿起那卷清单,轻轻抖开,指尖点在那串刺目的数字上:
“这支撑危梁的‘拐杖’,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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