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醒来,程家齐情绪还比较好,没出现特别狂躁的情况,周江便在之后让邓阳有空陪程家齐下楼走走。
刚散步回来,邓阳给程家齐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准备离开。“程先生,那我先走了,我去陪陪我娘,下午再来给您送饭。”
“嗯,你去吧。”程家齐站在床边,一边将手伸进枕头底下一边回应道。
邓阳转身正准备离开,手还没碰上门把手,就听见程家齐颤着的声音,像是溺在水里或是埋在风里才发出的声音:“邓阳,你看到我放在床上的东西了吗?”
邓阳连忙看着程家齐说:“先生,您知道的,我平时就给您送饭陪您散步,哪儿会翻您的床呢?这……这这……这丢了东西和我不相干啊……”邓阳也慌了,偷东西可是大错,他会丢了哥哥姐姐们帮他给他找的这份工作的,他丢不起的。
“那我放在枕头底下的东西呢?”
程家齐急红了眼,眼泪不断往外冒,他和靖云的怀表就用阿娘绣的帕子包着放在枕头底下的呀,以前从没丢过。
那个时候都没丢过,那么难都没丢过,现在,现在……他不敢继续想了,只是手里更加慌乱的在床上翻着,被子、枕头掉了一地。
邓阳有些害怕,忙出去找周江和护士,眼里还泛着雾气,人都快吓哭了。
“周医生,周医生!你快去看看!程先生说他的什么东西不见了,现在好像有些不对劲!”
邓阳一边推开周江办公室的门,一边朝人喊着。
等周江和护士赶过去的时候,房间早就乱糟糟的了,平时程家齐放他宝贵匣子的柜子也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乱成了垃圾箱,有些衣物散乱着堆在地上,程家齐窝在墙角,正抱着木匣一件件细数他的珍宝。
周江奔到他面前,半跪着扶着他的双臂问:“怎么了?家齐?怎么了?”
程家齐没理他,手还在匣子里轻轻翻点着:“不在,这里也不在……”
“什么不在?家齐,你理理我!”
邓阳这时候终于跟上来了,扶着门框一边喘气一边大声说:“周医生!周医生,程先生说他放在床上的什么东西不见了。”
床上的东西?周江都不用想,是靖云的遗物,一块怀表,和家齐的是一对,平时被家齐一起收着放在枕头底下,没事儿了就拿出来看着,对,还有江伯母做的两条帕子也在那。
程家齐这时站了起来,把匣子收好放进柜子,直直地走到床边开始掀床,他不信,明明下楼之前还在的。肯定是掉床缝里了。
“快!今天哪个护士收拾了房间吗?叫来问问!”
周江急着吩咐和邓阳一起缩在门边的护士,转头却看见程家齐将铁架子床掀得侧立了起来,忙上前阻止,剩下的两个护士也跟着帮忙。
程家齐一把就把人甩开了,护士倒在地上“哎哟”地叫着,周江也被推的退了几步。
一个小护士匆匆忙忙地赶来,煞白着一张脸,抱着两眼泪,害怕地问周江:“周医生,怎么了吗?发生什么事了?我是中午趁着程先生下去散步给他收拾房间的护士。”
小护士捏着衣角,泪挂在脸上连成了串儿。
“我问你,程先生之前放在枕头底下的几样东西呢?”现在程家齐只顾着找东西,在房间里乱翻,又近不了身,周江只得先来问清楚东西的下落。
“在……在床头柜里面,我……我用纸袋子装着的,收拾被单的时候怕掉,我才……才放进去的。”小护士又急,又忍不住哭,说出的话打了褶,好不容易说出来,周江连忙去翻。
“家齐!在这里!”周江朝程家齐吼道。
程家齐才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身看着周江,声音嘶哑:“在哪里?”
“找到了,在这里。”周江从纸袋子里把东西掏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程家齐手里,“在这里……在这里,给你。”
程家齐连忙接过来,整个人如同重获至宝,巾帕连同怀表一起,都在手里,就像阿娘和靖云一直都在这里一样。
眼前闪过旧人的模样,记忆如同录影片倒带,程家齐一颗恐慌的心平静下来,却更加空旷,好像事实在又一次告诉他,除了故人的遗物,自己什么都失去了,亲人、爱人、朋友……很多人都只在自己的记忆里了,谁也没记得他们了。程家齐立在原地没动,眼泪就那么滚落下来,一颗、两颗,然后串成珠连成线,擦不完哭不断了。
邓阳一开始还有些蹑手蹑脚,不敢碰程家齐,只拿了张白色的棉帕试探着给程家齐擦挂在下巴的眼泪,见人只顾看着他自己手心里的东西出神流泪,才又试探着把人扶到了椅子上坐下。
周江在一旁指挥护士收拾屋子,帮着把床恢复原位以后才又来看程家齐,一见程家齐现在的模样,便面露难色眉头紧皱,这段时间的治疗大概可能也许……白干了。
看着程家齐,他是心疼又心酸,最后只能默默叹了口气,才又整理好精神准备给程家齐进行待会儿的心理疏导。本来计划今天是没有心理疏导的,但出了这档子意外,程家齐的精神估计又受到刺激了。
转身批评了负责的护士几句,又交代邓阳陪程家齐待到下午的治疗开始再走,出门交代护士长出个新规:病人的东西不要乱动,有因触碰的要放回原位。
不一会儿整个房间就只有程家齐和邓阳了,不过门口还坐了一个值班护士,门只是稍微掩上,留了一指长的缝。
邓阳就看着程家齐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倒了杯水递到程家齐面前,担忧地说:“先生,您喝点水吧,不要太伤心了。”
程家齐抬眼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东西在桌面上一一放好,接过水抿了一口,声音沙哑的问:“小阳,我刚刚是不是特别可怕,像没有理智的怪物。”
“不是的,先生,不像的。”邓阳忙摆手否认,“人丢了东西都会急的呀!更何况您的这个怀表看起来就很贵重。”
程家齐拿起一块怀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唇紧紧抿着,沉默许久,才又拿起另一块怀表,一块举到邓阳跟前。
“这两个怀表,是我,和我的……挚友的,这块镶了一圈蓝宝石的,就是他的,他家是做珠宝生意的,打仗以前,还是申市有名的富商,后来他家举家搬来蓟市了,他自己去参军了,后来……”说到这程家齐停顿了很久,剩下的一句话在喉间哽了半天讲不出来,才又深呼吸了一口讲另一块表。“这块掐丝珐琅的是我的,我不挑款式,这块是我娘当时给我挑的,送我挚友那块,我骗他说是我娘挑的,其实是我挑了大半个时辰,选出来的最适合他,也最会让他喜欢的一块。”
说完一大段话,程家齐把表放在邓阳面前,自己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又拿起巾帕给他看。
“这两张帕子,上面的花样是我娘亲手绣的,看,这张上面绣的是兰花。”一边说着,程家齐一边把巾帕展平给邓阳看,帕子不大,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米黄色的,一角绣了朵兰花,亭亭的,开在那里,永远不会败。
“真好看。”邓阳说。
程家齐眼睛弯了弯,竟然笑了一下,明明前一刻还那么伤心,此刻娘亲的绣品被夸,心里却又多了一抹骄傲与开心。
“嗯,我也觉得好看,我那个挚友喜欢兰花,所以后来我就把这方帕子送他了。这张帕子是我的,上面绣的竹枝,也好看,对吧?”
程家齐把剩下的青色巾帕抖开,竹枝在巾帕上细细的,竹叶五六片交错在竹枝上,却也苍劲。
“也好看,都好看。”邓阳看着帕子由衷地说。
程家齐笑眯了眼:“嗯,都好看。”
说完就把表收了回来,本来都用巾帕包好了,突然想起来表后面还有照片,又把表拿起来,打开,给邓阳看表后面的照片。
“你看,这就是我和我的挚友。”程家齐指着表上的照片,“这两张照片是在1915年照的,看着都没以前清楚了。”
“1915年?!”邓阳惊呼,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他现在才13岁呢。
“是啊,1915年春天拍的,就在我老家——申市,在他家里拍的。”程家齐指了指照片里的另一个人,那人一头短发,穿着月白的长衫,领口的的盘扣是朵祥云。
“这个哥哥真好看,看着就像读书人。”像清风,像兰花,雅致内敛,眼睛看着镜头,唇边笑意浅淡。
程家齐敲敲邓阳的头:“哦?你这么小也知道好看不好看了?”
邓阳捂着头,一脸委屈:“就是好看!”说着眼珠骨碌转了转,看了看程家齐又看了看照片,眼睛亮亮的,大声说道:“先生你在照片里也好好看,笑得真开心,我从来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过。”
是啊,那时候笑得真开心。
程家齐看了看照片,眼里刚才哭出来的红血丝还没消,眼圈又悄悄泛了红。
邓阳看着照片,刚想问先生的那个表上的照片怎么不像正经拍的,他和那个哥哥坐在椅子上,先生倒在那个哥哥的肩膀上不知道在笑什么,那个哥哥侧头看着先生,摇着扇子。
程家齐揉了把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表一合,用巾帕包好,转身朝柜子走去,边走边说:“你说我,我不给你看了。”
语气“恶劣”像个小孩子——没有一点攻击力。
邓阳摸摸脑袋——欸,摸不着头脑。奇怪,我脑子坏了?那句话惹了先生生气了?
“先生我没有。”
“你说我笑得没以前开心了,我伤心了。”程家齐蛮不讲理,把东西收进匣子,又抱着匣子上了床,“你走吧,我要睡了。”
“那先生我陪你。”邓阳把椅子搬到床边,又把水端来放在床头柜上,“先生,渴了就喝水,我给您放在这儿了。”
“嗯。”
“先生你睡吧,等您睡着了我再走。”邓阳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程家齐认真说。
程家齐从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了一本连环画递给他,“看连环画,别看我,我真的要睡觉了。”
“好——先生。”邓阳拉长了声音回答,笑眯眯接过了连环画,“这是什么连环画?霸王别姬?我还没看过呢!”
“嗯,看完了放在床头柜上,不外借的。”
“好。”
“嗯。”
是啊,那时候笑得真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旧梦里来他乡客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