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云,我好难过……”
再次醒来,是在病房,病重了,现实和梦境不太能区分开,程家齐脑子昏沉着,眼里润出的泪还挂在睫毛上,一张脸懵懵的,眼神也有些空洞。
此时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空落落的,房间里没开灯,窗帘没拉严实,露出外面的夕阳,程家齐下床搬了椅子,把窗帘全拉开,夕阳就全泻进来,人挪了挪坐在窗台前,看着夕阳眯了眼,眼泪悄悄地流。
周江每天晚上都会来看看他,刚推开门就看见程家齐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天还很亮,所以房间里不算暗,至少程家齐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沐在落日余晖里。
“你来了。”
周江刚把门关上,就听见程家齐的声音,转身看向窗户,程家齐却已经不在椅子上了,还没来得及在房间里张望一下,面前出现了一杯水,周江侧目顺着水杯看向程家齐。
“江哥,你怎么突然来了?”周江没接,程家齐举着水杯上下颠了颠,示意他快接。
程家齐很久没叫自己江哥了,上一次叫自己,好像都记不清了。“来看看你。”周江暂时没法判断程家齐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很像出现了解离的症状,他只能挑了个不太会出错的回答。
“坐坐?”程家齐说着自己先在小圆桌前坐着了。
周江在原地愣了两秒,才跟着上前坐在椅子上。
以程家齐目前的身份,再加上洛父洛母在背后的照拂,单人病房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小房间,不知道为什么程家齐忽略了周江身上显眼的白大褂,自顾自朝他说着话。
“江哥,你和阿翎他们不用太担心我。”程家齐垂着脑袋,因为桌子在房间尽头,没太多光,程家齐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家齐闷着声音说:“我可以的,我很快就会调整好的。”
周江喝了口水,是温的,估计是中午护士重新给保温水壶装的水。
“嗯,我知道你可以的。”周江顺着他的话说。
“江哥,阿翎和阿恒怎么没来?”程家齐捂着脑袋,眉头皱着,抬起头问:“以前不都是你们三个一起来的吗?”
阿翎和阿恒?周江想,程家齐应该是困在以前某个时候的回忆了,不然不会问崔家兄弟为什么没来看他。
“他们有事在忙,我就一个人来了。”
“嗯。江哥,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美国?”程家齐似乎头疼的厉害,撑不住将手肘支在桌面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美国?他现在记忆是在1915年?周江内心微沉,站起身走到程家齐背后。
“四月份吧,那时候去刚刚好。”周江把程家齐的手挪开,站在他身后给他轻轻揉着脑袋上的穴位,“没睡好么?头疼?”
“嗯……”程家齐趴了下去,整张脸埋在臂弯里,说的话听着也不太清晰,周江只得把椅子挪到他旁边,坐着一边给他按摩,一边听他说话。
程家齐的手从拳状松开,紧接着抓着自己的袖子扯着,一定捏到肉了,衣服在动作中不断变形,周江皱眉看着但没有干涉。
“短短几个月,变化真的好多。我才明白学堂里先生们说的世事无常是怎么个无常,小雪那天靖云走了,去日本留学,我舍不得但又觉得挺好的,靖云那么聪明,去日本肯定能学到更多东西。他走之前一个月就给我说了,那天他还约我去了兰苑,那天他给我带了糖,给我娘送了花,那糖是我最爱的,那花我娘也很喜欢,就是他突然说他要留学去了,让我有点猝不及防,心里压根没准备,我骗他那天的糖不好吃,其实糖还是一样的味道,是我自己不开心。那花特别好,是满天星,你知道满天星吗?哦,我之前给你们看过,我娘可喜欢了,这在申市可是个稀罕货,不,这在整个中国都是稀罕货。那天那捧最特别,是干花,可以放好久,一直那么美,就像……就像是永生的不会凋谢一样,我和靖云都希望我娘也像那花一样永不凋谢,长命百岁,靖云说我娘‘吉人自有天相’,我也这么觉得。
但是我娘走了,冬月十七,我永远记得,那天风好大,我的眼泪擦也擦不干净。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娘亲,我的娘亲应该披着毯子在沙发上和我说话,或者靠在床上看书听音乐,或者依在我爹怀里笑,她怎么会就那么倒在地上起不来呢?他怎么能听不见我说话呢?我明明第一时间就叫了住在府上的医生,明明第一时间就和医生把他送去了医院,那是整个申市最好的医院!可是她还是没醒来,她一句话都没留下,卧室里她给我和我爹做的香囊才做好一半,我说春天要带我娘去过桥,她答应了,却食言再也不能和我去了。”
程家齐越说越激动,语气愈来愈强烈,肩膀也在微微颤着。
周江沉默着,一只手仍在帮他揉按头部,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拍着。
“我希望他留下来,我也想我娘长命百岁。可是靖云还是要去日本,我娘也要离开我。我也知道靖云是个有志向的人,所以我没有挽留,等他学成归来,我们的情谊不会因为时间而消磨,我一直坚信。”
说着程家齐深吸了一口气,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心反而更加空落落了,伏在桌上的身子都在颤抖,说出来的话也在颤抖。
他声音打着颤,语气悲凉:“那时候靖云去了日本也不过一个月,寄家书报平安时还给我写了信,信里写他在日本很好,希望我和阿娘也好。我不好,阿娘也不会好了。大雪那天我和爹爹送阿娘下了葬,那天风可大了,风里夹着雨丝,我有些麻木,不太懂老天爷为什么这么安排?难道人非得是沾上了悲剧色彩才显得更加生动吗?我娘那么好,怎么就走了呢?”
周江只默默拍着他的背,他从前并不不知道程家齐心里想了这么多,那个时候他觉得程家齐是伤心的,但却也足够冷静,应当是很快就能接受现实重新振作的,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十九岁,家里也有老人逝世,自己甚至送走过早夭的弟弟,心里对于生老病死早已有了准备,却忘了程家齐还是个孩子,至亲的离世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而且还是他的母亲,生养他的母亲。
“会好的,家齐,会好的。”周江低声说着。
“我也想会好的,后面情绪慢慢能压抑了,我就跟着我爹去训练,也去新式学堂读书,我想我娘是想我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的。读书可枯燥了,我其实不喜欢读书,但我爹便是文武双全,我不想丢他的脸,我娘也希望我成为一个有学识的人,以前一出霸王别姬,我听不懂、不想听,我娘都变着花样的让我能听懂,后来我就也爱听戏了。训练很苦,但是我也想当军人,我爹让他副官带着我,我没少吃苦头,陈副官是个可严厉的人了,但我都坚持下来了,我一定会成为我想成为的人,我一定不会给我娘丢脸的。”
“嗯,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你从来都是伯母和伯父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
周江不知道想到什么,也跟着红了眼眶,程家齐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像是累了,周江低头一看,果然是又睡着了。
将人抱到床上去,掖好被子,出门交代护士过一个小时记得叫邓顺来送饭,送碗粥就行。
房间内程家齐睡得并不安生,头上出了汗,细细密密的一层,眉眼紧皱着,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哭着醒了,枕套被浸湿了一小块,天色早安下去了,房间也是昏暗的一片。
程家齐撑着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用巾帕包着的怀表,最外面的帕子上绣了兰花,怀表用另一只绣了竹枝的帕子包着,将手帕剥开,有种见故人的感觉。
“娘、靖云。”
摩挲着物品许久,才又下床从柜子里抱出一个小木匣,里面装着许多物件,都是程家齐攒着的老物件,陪他从那个年代又到现在,弥足珍贵。
最面上是几张照片,有家里老爷子尚在世时拍的黑白照片,有泛黄的小相纸,没做保护,相纸被磨得起了毛边,照片上有睁着大眼睛笑得小孩,十四五岁,眼睛亮亮的,手里拿了一块土豆。
他拿出一张大合照,上面是程洛两家的大合照,还有来凑热闹的崔家兄弟和周江,每个人都笑着,他爹给他和他娘面子,那天拍照也来了。程父程母和洛父洛母笑着坐在前面,几个小辈在后面站成了一排,他和洛靖云并肩站在两位母亲的身后,穿着长衫,自己笑得眼睛都眯着了,洛靖云抿唇笑得矜持,崔恒抱着崔翎的手臂,长大了嘴巴哈哈笑着,崔翎扒拉着自己的手臂,洛姐姐站在靖云的旁边,挽着靖云的手臂笑得温婉,周江就站在洛靖瑗的旁边,隔了人一拳远,也弯着唇浅浅笑着。
他看见照片上他爹揽着阿娘的腰,洛伯父那个时候有些紧张,坐的笔直,宋伯母笑了洛伯父一句,逗得阿娘也转过去看着宋璇笑,宋璇微侧着身子,将头转向江清心,也哈哈笑着,他爹也转头看着阿娘笑,洛伯父还是不敢动,怕拍照不好看,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相机就定格在这一刻。
那个时候真好。
“程先生,我来给你送饭了。”邓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拾好东西,也收拾好心情,起身去吃饭。
“是粥啊?”程家齐说到。
邓阳将碗筷摆好,正在放菜碟,听了忙答道:“是粥,特意加了白糖,喝着甜蜜蜜的,周医生之前特意交代的,喝粥要加糖。”
“嗯,有心了。”
“哪里的话?先生,这都是我该做的。”
唉,那时候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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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梦里来他乡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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