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玉珊就再嫁了,嫁的人比她大了一轮不止,是个有些家底的生意人,在内地也有妻有子的,他做的是药材生意,跑到台湾来进货,滞留在这边回不去了,索性继续开起了药房。玉珊年轻漂亮,又无依无靠,是他找的老来伴。她照顾他,伺候他养老,他则答应将来给她留下钱财防身。老头死得很是时候,玉珊还没老,他就死了,他再活久一点,玉珊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他临终前额外交给了玉珊一笔款子,当着好几个外人的面,要她发誓,将来一回内地,就去江苏找他原配妻子和儿子,把这笔钱给他们。
原本玉珊还记着他的好,“他总说我那个孩子不打掉也行,他愿意养。”她这样和人讲,感念他的好心。但临终前他摆她的一道叫她耿耿于怀,她虽然是为的钱嫁的他,却不至于这样贪,她又疑心这么些年,他一直是这样看她的。他待她实在是很说得过去了,娶的时候是作姨太太娶的,但给的是正房的体面,店里的伙计叫她,永远不会在太太前面再加别的字。她待他也算是掏心掏肺了,和前头那一个是少年夫妻,有结发之情,也没有这样用心过。但他到死的时候却还放不下心她,藏着一笔钱不叫她知道,拿出来的时候却这样打她的脸。
他这样做,在外人看来,仿佛她是个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人,连自己丈夫也信不过她。而她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的正头妻子,是后来才落的难。没有人记得了,她想,他们只记得我为钱嫁个老头。因此她对人说自己的故事,永远都只说前半段。
玉珊后来还真没有动过那笔款子,她拿着老头留给她的防身钱开了这家粉店,开头一切都是自己包办,后来生意好了起来,也请了两个伙计,但掌厨还是自己掌。她在银行租了个保险柜,把老头在内地家的地址和他原配和儿子的姓名年纪,连同那笔款子一起锁了起来。她将来是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的。
阿六听着玉珊的故事,忽觉一种惊心,她从未想到在这个看似冷漠的地方,秘密流传得这样快和普遍。人们议论玉珊,自然也会议论阿六,流传玉珊的故事,自然也会流传阿六的故事,后者比前者更有讲头,毕竟是从前百乐门的梅薰貂。
其实早在她第一天搬进来的时候,这儿就有人点出她的身份了。那时候,人们还只是议论她抛弃了那个银行家,到了后来,她的故事越补越全,已经说到了她抛弃自己养母,到目前为止都是真相,再往后,当人们没什么好说的时候,就会开始给她编故事了。
也就是因为这,阿六深觉自己和玉珊惺惺相惜,但在玉珊眼里,她和阿六还不是一路人。然而面上也是一样的亲热,两个单身女子。
阿六见到黄嘉良时,他还是玉珊的相好。
那天正是傍晚,下着阴雨的时候,阿六去找玉珊,米粉店里没开灯,一个客人也没有,黑漆漆的一个门洞似的。阿六叫了几声玉珊,没看见人,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了,嘴里哼着小曲,她搭着二郎腿,脚尖跟着一翘一翘。过了一阵,她才发现角落里坐着个年轻男子。
他看上去比阿六还年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在暗处里坐着,看不清楚面貌。阿六有点不好意思,忙放下腿,问道,“来吃粉吗?老板娘不在。”
那男子摇摇头,不做声,阿六明白了,“来找玉珊啊,她不知道去哪了。”
“她去菜市场了。”他开口了,惜字如金似的。
“噢。”阿六察觉到对方的冷淡,“那你帮她看着店啊?”
“嗯。我是她……表弟。”
没听说过玉珊还有表弟,阿六想,看店哪是这么看的,见她进来了也不招呼。
“我是她邻居。”阿六指了指天花板,“住楼上。”
那边没有回答了,过了一会,阿六才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应答,悄悄的。阿六脸上不禁带了点笑意,也没再理会。
“天黑了怎么不开灯。”玉珊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进来,不消说,她是在和那表弟说话。
“玉珊。”阿六站起来相迎道。玉珊见了她,笑容微微一滞,赶忙拿眼去寻另外一个,见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并不熟络的模样,方放下心来。
阿六见此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心下好笑,这玉珊防她防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她从前是舞女。
“我来找你买粉哩,你倒好,跑外头逍遥去了。”阿六点点桌上自己带来的锡制饭盒,屋子里头比外边暗,银色的饭盒在暗地里闪着一团混沌的白光。玉珊于是啪的一声把灯拉开,三个人顿时暴露在晕黄的灯光下面,给空气镀上了一层老旧宣纸的颜色。
“哪有,是我这干弟弟。”玉珊指指那个年轻男子,“他来看我,我去买点菜招待他。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她末了话风一转,是不想替他们两个引荐的意思,阿六哪能听不出来。
“我今儿午觉睡长了,头晕着呢,出去转了转,刚回来。”阿六说着,玉珊就转到厨房后面去了,“我去给你下粉,你等会啊,很快的。”阿六心知当然快,你怎么舍得放我和你这干弟弟呆久了。从前在舞厅的时候,阿六被人这样防不奇怪,她笑的是玉珊把她当什么人,以为只要见个男人,她就会往上攀?阿六颇有些不屑,她什么人没见过,何至于逮着个阿猫阿狗就兜来兜去。
阿六于是又坐下了,她回头一望,见那个男人还坐在那里,没人喊不会动似的。她似笑非笑的睇他一眼,现下灯已亮了,阿六也看清楚了他的样貌,饶是她风月场里浸淫这么些年,也不得不赞一句漂亮。阿六只看了他一眼,便明□□明的玉珊为何会这么紧张他,这男人身上有一种鲜嫩,有一种少年人才有的蓬勃的生命力。年轻的□□谁不喜欢,阿六想,头发里好闻的气味,瘦削的肩和背上能抚摸到的骨头线条,包裹在一层丝绸似的皮肤里。和男人喜欢年轻女子一样,女人也喜欢年轻男子,尤其是玉珊。她的上一任丈夫是个老头,她太知道老去的□□有多么可怕了,那个生意人还没死的时候,他的身体里头就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他睡觉的时候总喜欢紧紧搂住玉珊,头抵在她的锁骨上,两具身体似乎在进行呼吸交换,他吐出自己的老迈,而她贡献出自己的年轻。
命运的交易有时候是个可怕的循环,玉珊用自己的年轻漂亮换了金钱,老了以后又用金钱去换别人的年轻漂亮。阿六想到这,凭空打了个冷颤。而里头的玉珊已经连声唤了起来,“嘉良,嘉良,黄嘉良。”
“哎。”这边应了一声。
“你把饭盒拿给我。”
阿六闻声,把饭盒递了过去,黄嘉良伸手来接,阿六眼也没抬。她不稀罕年轻,也不稀罕漂亮,人只会稀罕一种东西,就是自己没有的东西。年轻漂亮阿六拥有得太多,甚至拿来浪费。
黄嘉良走了进去,没有再出来,出来的是玉珊,想是因为在厨房忙碌,她额前的头发被汗湿了,整个人也显得水淋淋的。“热啊。”阿六问。“这个天闷的很。”玉珊说,“喏,你的粉,我给你加了两片青叶子,趁早吃,等下烫过头就黄烂烂的。”
阿六答应着,走出了玉珊的店,等她上楼时,她听到了楼下关门的声音。等到了家,她往窗外一看,只见一弯很细的上弦月,月光是微黄的,仿佛方才的灯光,但比灯光更透彻。照在同一方戏台上面,一个是局外人,一个是局内人。
玉珊把她这个干弟弟藏得很紧,阿六在这住了这么久,也才偶尔碰见了这么一次。阿六原以为她不会再见到黄嘉良,没想到就在次日,阿六从花市回来,就看见嘉良蹲在她屋子门口。
阿六把门打开,请他进来,问道,“玉珊叫你来有事吗?”
“不是她叫我来的。”嘉良仿佛离开了玉珊的店就变得会说话了,“是我有事想找阿六姐请教。”
阿六当然知道不可能是玉珊派他来的,“什么事?”她问道。
嘉良开始问她一些关于上海的事情,南京路上是不是种着法国梧桐,黄浦江是不是真从上海中间穿了过去,阮玲玉的自杀,《玲珑》杂志,他絮絮的问着,没完没了,阿六不耐烦敷衍了,她把脸一冷,“究竟什么事。”她又问。
嘉良不说话了,朝她腼腆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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