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见状也跟着笑了,原来如此,这小白脸,他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了。阿六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我们是一样的人。”阿六说,“你这招对我没用,我劝你去哄哄梁玉珊,趁早多搂几个钱,将来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能养老。”说完她看着嘉良一偏头笑了,下午的阳光打在她略掉了色的口红上面,很娇艳的,一副带刺玫瑰,笃定你摘不到花的模样。
嘉良心知她的话是反着说的,上海滩的舞女如过江之鲫,没有一个能像梅薰貂一样攒下一大笔,年纪轻轻就养起了老。阿六来到台湾没有出过山,也没有干过别的,五六年了,她虽不怎么铺张,明眼人也看得出她不缺钱花。人们不知道她家底有多厚,但总有人想来试虚实,面前不就是一个。
嘉良听了这话,收起了他那腼腆动人的微笑,很痛苦似的,他站起来便往外走,一副受辱的模样,阿六抱着胳膊跟在他身后。阿六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齐,一阵过堂风穿了进来,啪的一声把她刷着绿漆的柜子门吹上了,柜子上放着个长满了铜绿的旧香炉,一看即知她是从来不用的,然而摆着不肯丢。地板也干净,闪着幽幽的黑光,倒映出屋子里两个人的身影,影影绰绰,被拉长了,拉变了形,像两个被控制了的皮影戏人。只见前头那个忽然回过身,抱住了跟在他后头的那个,后头的先是抽出手来打他,过了一会,两道人影却越缠越紧,一个压住另外一个,直往后仰。于是脚步又变了,不往屋外走,往屋里去了。
屋子里有张雕花的架子床,用黑色木头做的一簇簇葡萄,发着经年累月的油光,浮刻在最顶上的横杠上。床左右的镂空木板上各镶着三面用玻璃做的花圆盘,用油彩还是什么,描着大红的牡丹。中间是两扇青色纱帐,一扇搭在银钩上,一扇垂下来,没有风也微微摇动着。阿六和嘉良的上半身在垂下来的那一头,只两个影子,模模糊糊,像古人画的水墨画里最远的那两重山,用最淡色的墨。而帐子搭上去的那一头忽然抬起一只女人的脚,脚背紧绷着,脚尖带着力道,指向一个虚空的地方,像电影里临死的那个人伸出的手,看着活人都看不到的东西,过了好一会,这只脚才落了下去,落在松石绿的丝被上面,像一个凄沧的笑。
接着就听见了阿六的笑声,愉悦里有一点子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她在笑自己失算,又在笑自己说对了。谁不喜欢年轻的□□呢,她用手抚过嘉良的胸膛,年轻的胸膛,她又把手掌贴在他心脏处,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
“我可不会拿钱贴补你。”阿六说,“这不是我干的事。”她从来都是只拿钱,不掏钱。
“我不要你的钱。”嘉良说,“我喜欢你。”
阿六又笑,非常不以为然,“我把话给你说明了,你在我这一分钱好处也捞不到,这种白食,你还是少让人吃。”她一起身坐了起来,用脚踹踹黄嘉良,“滚吧。”
嘉良也坐起来,他面上的神情很认真,“我说的是真的,我喜欢你才和你一起。”
阿六半眯着眼,仔细的打量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她看向嘉良的眼,他有一双极漂亮的黑色瞳仁,又大又亮,阿六在里头很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说的话阿六一个字也不信,玉珊在哪找的他,阿六心想,他知道在什么样的人面前怎么做,在玉珊面前一个人,在她面前又是一个人。
嘉良走后,阿六在屋子中央点了根烟,一蓬一蓬的蓝烟浮在她的头顶,她穿了双日本样式的木屐,走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噼里啪啦,像往地上扔了一串细小的炮竹。
那天晚上阿六半夜里醒来,发现一轮满月正挂在她的窗户正中央,黄澄澄地,照得满室通亮。她几乎被吓了一跳,因为隔得实在是很近,像只鸟一样蹲在她的窗前,她没有爬起来,就躺在床上瞪那轮月亮,不一会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都疑心自己看岔了眼,不相信月亮会离人这么的近。
“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把人抱得特别的紧,我总是疑心她不止一双手。她像蜘蛛,八只脚一起缠住你,吐丝做茧缚住你,让你喘不过气来。”嘉良说。“你和她不一样,你和所有我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你不止是比她们更美,你身上有种东西……”
阿六打断他,“钱不好挣,是吧。上海阜新公司知道吗,总经理姓赵,上海商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送给我这么大一颗钻石。”她伸手比了一比,“一条项链,什么花样也没有,光这样一颗钻石,镶成八爪型,用一根银链子坠着,就已经足够耀眼,我戴出去没有人不看我的。但他从来不洗澡的,头上尽抹发油,从来不洗,衣服都是崭新的,手工做的高级西装,里面的皮肤有一道一道的黑条,是流汗的痕迹。他身上喷巴黎的男士香水,但永远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打赌你连一分钟也受不了,我跟了他三个月。”说罢,阿六耸耸肩,“好笑的是,我问他为什么不洗澡,他说,洗了之后浑身不舒服。从小在街上长大的,不习惯洗澡。”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嘉良说。
“不。”阿六定眼看住他,“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玉珊在一起的时候才十八岁。”嘉良又开口道,“十八岁,我什么也不懂,她答应送我读书,答应将来替我说媳妇,是她骗了我。我想走,但我走不脱了,我的一切全握在她手里。”
“与我无关。”阿六说,“我第一次是和一个盲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盲人,四五十岁了,我才十六,他很穷,我找他是因为我不想让他看我,我的身体,我对它没有概念,我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本钱几何。但我想看他,我想看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结果我后来发现其实所有的男人都是瞎子,他们和那个瞎子表现得一般无二,从那以后我就掌握了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
“我不瞎,我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我认得清我自己。”
“你当然不是瞎子,你只是骗子而已。”阿六把面前的早餐一推,“我没钱,有也给我挥霍光了,你去打听一下我从前在上海的排场。你别和我说这个,我不想听,我这里你爱来就来,不来就滚。”
“你始终不信我不是为了你的钱。”嘉良似是火了,摔门出去了。
阿六毫不在意似的,起身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掉,他们早上吃的是昨天晚上买回来的小笼包,嘉良总是半夜做贼似的来,怕被玉珊瞧见,其实他见玉珊的次数也不多,他平时住学校,节假日才和玉珊在一起。他们另有相会的地方,其实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玉珊偏弄得像偷情。
整理床铺的时候,阿六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摞钱,用信封包着,数目不多,想是嘉良留下的。他为什么留钱给她?阿六不明白,他能有几个钱,还不都是玉珊的,拿玉珊的钱给她,亏他想得出。但末了阿六又是一笑,拿别的女人的钱来孝敬她,这才像她干的事。
嘉良再来的时候,阿六的态度于是软和一点了,渐渐的,她也不再总是拿话刺他,他有什么酸话要说,也总是听他说完,再温温柔柔的一笑。心里仍是不全信,但至少面上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
不过,嘉良的到来,也提醒了阿六一点,她这样什么也不做,总是招人眼的,让人以为她藏了多少金子。她于是想找个活干,告诉旁人她也糊不下去口了,但阿六自认不是朝九晚五的人,她于是决定去当裁缝,就在自己家里干活,也不要什么成本。没过多久,她便在巷子口挂了块牌子,就在桂林米粉的上头,一块小小的四方形木牌,用红色毛笔写了裁缝二字。
一开始生意是很冷清的,好在她也不靠这个糊口。她住的这片地外省人居多,在大陆那边的时候阶层不低,家里可能都还请了一个两个佣人,女主人大多是少奶奶出身,不会针线活也正常。于是阿六的活便陆陆续续的有,补个口袋,卷个裤腿边,活也轻松,她都做得来。渐渐的,她便开始试着做衣服了,这一做,阿六方觉自己多年的积累有了用处。她从小在连裳身边学的品味和审美,在百乐门受过的培训与教育,在旗袍上都能瞧见,她的人生一点点呈现在这些华衫上,事无巨细。
阿六在小百乐门谢幕那天穿的那身黑丝绒银边旗袍是她的代表作。她后来又将布料改成了丝绸,在黑色的裙面上绣上细细的红色暗花,最后包上一条窄窄的银边,见过的太太们都求着她给自己炮制一条。
玉珊也找她做了一条旗袍,只说信得过她,颜色花样都让阿六挑,阿六于是给她选了个杏子黄的颜色,是件轻薄的春衫,式样很俏丽,玉珊上身年轻了十岁一样。玉珊自己也很喜欢,但穿了两次就没见她再穿了,阿六问的时候,玉珊很不好意思的,支支吾吾“我那干弟弟你记得吧,莽男人力气大,不知道怎的一下子给扯破了。”什么时候能急成这样,衣衫都给扯破,阿六心下了然,待要打趣她几句,却发现牙齿发涩,没说出什么话来。玉珊见她不问,心里觉得可惜,但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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