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阿六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天,那是戏台都搭好了,只等着角儿旦儿粉墨登场的时候,她用尽毕生所学,一颦一笑都设计,自以为还称得上精彩,但回头去看,不过是在轰轰烈烈的大时代里,凑了个热闹。

那还是40年代初,日本人打中国,租界是不碰的,上海人聊起天来,都说多少经济和工业在这里,日本人投鼠也要忌器。然而防空警报还是一样的响。上海这地界上办起了厂,兴起了民族工业和无数的外国企业,街上尽是些当巡警印度阿三,逃难的犹太人和趾高气昂的欧美人。白天还不怎么样,只觉得拥挤热闹,到了晚上,十里洋场亮起灯来,才看得出这几近畸形的繁荣。

这繁荣中又生出许多传奇,多半是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女人的故事里总离不开一个男人,而男人的故事里未必有女人。但如果把回忆和历史都抽象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微妙的时代,称不上传奇,也称不上轰轰烈烈。只不过是天色快要晚一点,又没有暗下来的时候。是一切快要开始,距离开始又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对于阿六来说,就是上海滩第一批舞女快要收手,而下一批又还没有带出来的时候。

阿六是在一家小舞厅出道的,那天傍晚就开始准备了。带她的连裳是个老舞女,现在是不行了,但早个十年前,连裳这个名字,在十里洋场浸淫的人嘴里可谓是翻来覆去,从这个遗老的唇,到那个新贵的舌,颠来倒去,着实风光过一阵。

连裳的故事,也算个传奇,但阿六并不清楚内情,她只知道连裳当年出逃过,她就是连裳回来的时候买下的。说连裳是传奇,是因为她出逃前不过是小有点名气,等她出逃回来后,却是大出风头,一跃成为当年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舞女,人脉之广,甚至还有人找上门来求她拉关系,只为见上某位大人物一面。

连裳的传奇还在于,她不仅自己成为了当红舞女,而且还替她们舞厅发掘了许多人才,许多新来的姑娘,经她一点拨,很快就能独当一面。当时上海的巷子里塞满了无数这样无路可走的姑娘,她们或软弱,或泼辣,或讲上海话,或讲外地话,但都眉清目秀,标标致致。上海一夜间给了这些无助的女孩荣光,把她们改造成说一口娴熟上海话会拿腔作调的女人,她们象征着美丽和精致,为点缀这个繁华都市而存在。上海挖掘出了她们最鼎盛的样子,也透支了她们,她们中的大多数在短暂的辉煌之后,就无可救药的苍老下去,像后来的连裳。

阿六虽然是连裳买回来,又一直是连裳养着的,但她小时候正是连裳最忙的时候,一直把她交给伺候的老婆子带着。阿六再大一点,连裳也没那么忙的时候,再和她亲近,阿六也不肯了。在她眼里,连裳还没有那个后来嫁了出去当脂粉铺子老板娘的月芳姨对她好。

连裳一直不嫁人,还真给她攒了笔钱,自己给自己赎了身。赎身后她也没走,继续留在舞厅里,她后来渐渐老了下去,但人脉还在,常是只陪熟客跳跳舞,剩下的时间都在给舞客们介绍舞女。她是真有几分手段,但凡是她拉的线,舞女和舞客都没有不满意的,好几对还成了姻缘。舞厅里的人都说,等钱大班退下去了,连裳肯定是要接她的位的。

然而这也更让阿六恨她,阿六总觉得,连裳对其他舞女都比对她好,她给他们介绍好的舞客,教她们怎么说话,怎么搭配衣裳,怎么挑选首饰。而她干这些事的时候,只是把她带在身边,却从来不肯好好教一下她。等阿六长到了十五六岁,正是连裳半隐退的时候,阿六觉得自己可以出道了,但连裳总要她等等,再等等。她总是怀疑,自己把这个孩子带回舞厅是不是做错了,她也想过要送阿六学个什么手艺,不要在舞场里头混,然而阿六却一心只想往这里头钻,连裳越拦她,她越觉得连裳看不上她,因为她不是她亲生的。阿六那时候正是钻牛角尖的年纪,她在月芳身上学到了她的猜疑,阿六怀疑连裳拒绝培养她是因为她是买来的,整个舞厅数她的身份最低贱,她怀疑别人都看不起她,所以先做出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她最在意的是连裳,因此她也做出一副最恨连裳的样子。

这天阿六又在说要出道,连裳二话不说,又拒绝了她。“你现在还小。”连裳说着把手一挥,转身走了,干净利落,一点没有她在外面的时候巧笑倩兮,要走不走的欲拒还迎。

阿六在她背后撇撇嘴,脸上带了几分不符年纪的刻薄,这股刻薄劲是她和那些老舞女学的,她们过了年轻漂亮的时候,却还在这舞场里打转,只有一些出不起钱的穷酸客人才会找她们。她们或是找不到归宿,或是找到了归宿又被别人横叉一杠给抢走了。于是她们便满心都是不忿,对那些更年轻更漂亮的舞女从来没有个好话,常说些刻薄话来酸她们。只是同样的刻薄,放在她们的脸上,带着股令人心生悲哀的沧桑,放在此时阿六的脸上,就是幼兽的残忍,是凶狠的。阿六转身一扭腰,学着连裳在外面的别扭与矫情,小声说道:半老徐娘。

阿六的这句话被跑堂的听见的,转眼就告诉了相熟的舞女,后来就传开了,连裳这么些年,在这帮舞女里很能服众,尤其是后来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她有多么讲义气。所以再后来她们总是忿忿不平的说,当时她们就知会过钱大班了,阿六这崽子养不熟。

其实当时她们是这么和钱大班说的,这孩子苗子是不错,长得漂亮,身段也好,什么舞步都一学就会,像天生吃这一碗饭的,但就是心太狠了点,连裳把她抱回来,一直供着她养着她,干什么都把她带在身边,要她多学一点。只不过让她晚点出道,阿六就把她恨得牙痒痒。你看着吧,费尽心血把她捧出来,到时候她眼都不眨就反咬你一口。钱大班这人惜才,看阿六就跟看当年的连裳一样。她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哦,你们这些人啊,就是闲得慌,盯着人家小姑娘做什么,人家还没下场呢,抢不走你们生意。再说,做舞女的心要那么好做什么,心好的我们这还少啦,人家还接济戏子呢。这事在钱大班的心里过去了,嘴上却还没过去。

大班把这事抬出来,这帮打抱不平的舞女就不开口了,她们都知道连裳早年的那件事情,还有人说,连裳是为了从前那个死了的戏子,才不愿意嫁给陈老爷做填房的。

连裳在舞厅这些年的沉浮,和陈老爷是分不开的。当年陈老爷和她们舞厅大老板商议的时候出了五个指头,还答应把连裳抬进来做正室,这件事传遍上海滩,大家捧舞女捧舞女,真捧进家的没几个,捧进来还做正房的,陈老爷是头一份。何况他要娶的,也不是什么红舞星,是个略有几分名气的小舞女。连裳从此一炮而红,而当她拒绝了陈老爷之后,她的名声就更响了,大家都想来看看,这个连位高权重的陈老爷都不愿意嫁的舞女是何方神圣。

连裳那时也变了,从前顾月楼还在的时候,她同人跳舞是跳舞,但一点亏也不肯吃,一点就炸,得亏是生得美,总有人肯替她打圆场,替她出手摆平。但顾月楼死了之后,再回来的连裳就不是从前那个连裳了。她能屈能伸,对谁都笑脸相迎,话有时也说得噼里啪啦,带着刺似的,但也是玫瑰花的刺,扎一下也无伤大雅。更多的时候,她总娇媚地笑着,哪怕你伸手给她一下,她也还是笑着,叫你不好意思再来一下。

连裳她们的舞厅,也是这个时候做大起来的。一帮子莺莺燕燕,由连裳领头,在上海滩出了名。当时西风正渐,连裳旗袍也不穿了,舞女里头,她是第一个穿洋装的,还学英文,虽然只那几句来回的讲,也很有几分架势。那几年,连小报都管她叫沪上名媛。当然,这些还都是陈老爷资助的。陈老爷给她买洋装首饰,请人教她英语,还带她出席各种上流场合,连裳手里的人脉,大半都是那个时候积攒下来的。虽然几次求婚都被拒,他却一点被下面子的感觉都没有。

阿六见过连裳和陈老爷相处的样子,那时她已有几分知事了,也很清楚,连裳这些年的风光,大半都是靠着这位陈老爷。那天陈老爷来的时候,刚好阿六在外头打杂,钱大班突然找上她,让她把陈老爷领到连裳那去,阿六被推了一把,推到陈老爷面前,她看见钱大班笑着对陈老爷说,您看这个女孩子,像不像连裳年轻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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