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阿六感到陈老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她身子一僵,那是命运的目光。面前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既能打造梅连裳,也能打造她。阿六一直都想成为连裳,兴许陈老爷是她的第一步。陈老爷没说话,他先伸出了他的拐杖,他那沉重的,老派的,一看就知道是真有分量而没有时下年轻人喜欢随时抬起来点点地板的轻佻。陈老爷这根拐杖是从他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形影不离,拐杖可以说某一个程度上代表了陈老爷。

在场的人看见陈老爷举起拐杖,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有些人说话前喜欢咳嗽一声,拐杖就是陈老爷的咳嗽,陈老爷的话可能会再一次改变舞厅的命运。陈老爷的拐杖举起又落下,他说,不用领不用领,连裳那我知道去。

阿六听见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声喟叹,这老头,还挺忠心。

连裳已经不年轻了,钱大班想,舞厅需要新的连裳出来,带领新一班的舞女。阿六是很好的人选,她有美貌,也继承了连裳的长袖善舞,她唯一缺的,就是陈老爷给连裳的重金打造。那天正值嫁了人月芳回来找她的小姐妹闲聊,看到钱大班的举动,不禁嗤笑了一声。舞女自然要靠人捧,资质是捧出来的,名声也是捧出来的,但何必要巴巴去抢连裳手里的人,以阿六的样貌,将来下了场何愁找不到人捧,平白无故让连裳寒了心,能得个什么好?月芳摇摇头,这钱大班,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话又说回来,自从那一次,连裳和顾月楼跑了之后,倒真叫月芳高看了她一眼。两人虽是一块长大,但月芳见她事事不让人,只当她喜欢争尖,平生最怕的,就是连裳要抢她手里的人。如今她嫁了人,再想起来,只觉得自己从前看走了眼,这梅连裳,眼里其实没有金银,是个性情中人。

这一边,阿六进了连裳的房间,替她和陈老爷侍候茶水,连裳迎了上来,她和陈老爷话还没说上两句,已经让人觉得很是亲近。阿六看见,方才在外面被簇拥着的、抖擞的陈老爷在连裳面前变成了一个孩子,他合着眼,依偎着连裳,撒娇似的向她抱怨头痛。连裳于是让他坐下,自己转到椅背后去,伸出两只细白的手,轻轻的替他搓揉着太阳穴。

听到陈老爷还在叫痛,连裳把他的头往里挪了些,她朝阿六点点下巴,使唤她去拿柜子里那瓶新加坡精油。阿六最受不了她那充满不屑的下巴,好像你真比她差在哪一样。她还记得顾月楼么,阿六在心里恶毒的想。

顾月楼的事情在舞厅并不是个秘密。当年连裳跑出去又跑回来,都闹得轰轰烈烈,人们对他们这段关系里唯一不清楚的,是连裳和顾月楼是如何认识的。

那时舞厅远没有现在这么热闹,连裳得空的时候,常上戏园听戏,她不懂戏,却觉得曲儿好听,点壶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一回,刚好就赶上顾月楼在的戏班子包了场子,唱《玉堂春》。

连裳还记得顾月楼演的苏三头一亮相,她心里就想,这人真好看。后来等他开嗓了,苏三的情路曲折,她不是第一次看,却是第一次看懂。但她没看懂苏三,她看懂的是顾月楼,她看懂的不是苏三的爱情和冤情,她看懂的是顾月楼的喜悦和悲愤。她听着顾月楼的嗓子一直往上吊,她的心也跟着往上吊,顾月楼的嗓子总也不断,她也跟着没个停歇,像坐电车,但没坐在车厢里头,是跟着电车尾,吊在电车线上,悠悠荡荡,和世人不在一起。

整场戏唱下来,只要顾月楼在台上,连裳就一动不动,等顾月楼下了台,她才抬起茶杯抿一抿。魂不守舍的样子。等到散场了,连裳就去了后台,说要找方才那个唱苏三的,连裳不是第一个看完戏上后台发痴的了。她被戏班子的人赶了出来,但她不走,她就坐在门口等,到底让她把顾月楼给等出来了。

连裳见到顾月楼说的第一句话是,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意思是她知道他,意思是他们身上有着联结。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顾月楼听了却笑了,连裳后来回忆起,她想,他的笑像上海的秋天。六岁起就没有再认过字的连裳陷入爱情的时候,也是个女诗人。

连裳和顾月楼像一对新式男女一样谈起了恋爱。他们总是找时间溜出来,一起吃饭,喝茶,逛园子。但大半的时候还是在轧马路,多半是下午,种着梧桐的昏黄的上海马路,街上总是热闹得很,穿着旗袍和洋装的太太和小姐,谈着巴黎吹来的时尚风潮,蓝衣黑裤的学生们,讨论着今日的英语测验,上海是一座谈话的城。电影院前总是涌动着人群,外面贴着好莱坞的海报,有时候还有游行和封锁,关系着更为广大和深远的事件。而他们不过是世俗里的一对平凡男女,连裳挽着顾月楼,顾月楼的手上搭着她的大衣,两个人说着话,偶尔有一阵风。

那段日子,连裳连晚上陪客人跳舞都跳得带劲多了,她的舞步轻快,腰肢柔软,旋转在舞池里好像一只夜莺鸟。可惜她从未和顾月楼一起跳过舞,连裳想,她告诉了月楼她是舞女,但她从未邀请过他上舞厅。月楼懂她的意思,也从来不提,连裳不想让他看见她陪别人跳舞。连裳快乐着快乐着又在心里叹一口气。

顾月楼死后,连裳的心也跟着死了,但她也渐渐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做一个舞女了,不然还能怎样呢,日子还是这样,像坐电车,吊在那根电车线上,又长又磨人。她也想过去干别的,她想去干绣活,去学裁缝,但无论干什么都让她想起顾月楼,无论在哪种生活里,她都觉得身边应该有个顾月楼。这是顾月楼如果没死,他们会有的日子。唯有当舞女不会,唯有在这声色犬马中,在被轻视和被客人动手动脚时,在冲无所谓谁都笑得妩媚动人时,她才会忘记月楼,仿佛她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他,仿佛她生下来就该这样,就该过这样的生活。

这是连裳给自己的惩罚,然而她到底不许自己堕落得太狠,于是她遇见了陈老爷。陈老爷那时才四十出头,他爱她身上这股凄凉的妩媚,哪怕他把星给她摘下来,她也只会假装喜欢,同你热络,说一箩筐好听话,但陈老爷的一双利眼仍看得出她未必真把你的这颗星星放在心上。连裳激起了陈老爷的好胜欲,他不信世间没什么是她真正在意的,他不遗余力的捧她,给她做名气,还要娶她当正经的陈太太。但连裳仍只是娇笑着,四两拨千斤的将他出的招给打回去。

然而回头去看这么些年,两人倒还真的生出些老夫老妻的相知来,陈老爷有时遇到什么烦心事,往连裳这里坐一坐,两人甚至不必说什么话,就觉得身心舒畅许多。

话又回到阿六出道这天,这时的阿六已经快十六岁的,连裳再也留不住她,反而尽心为她准备了起来。要不怎么说舞女的眼睛毒呢,她们能一眼看出你全身上下价值几何,也看得出你是真有钱还是在摆谱装阔,她们同样一眼看出了阿六天生就是吃这一碗饭的,看出了阿六天生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随时都会一脚踹掉你往上爬。

那天阿六从傍晚就开始准备了,她身上穿的旗袍料子是连裳挑的,是连裳拿出的压箱底,水滑光艳的面料,明明是略有一点暗的石青色,但看着却很鲜亮,阿六穿上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滑得连目光都粘不住,因为你不知道该先看她哪好。一群舞女围着她,心想不得了,这个小崽子打扮一下太出得众了,嘴上还不肯承认,只一个劲的夸连裳会选衣服。

连裳把阿六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用最吹毛求疵的眼光打量着她,她抚了一抚阿六的头发,又把她化好了妆的脸从下巴抬起来,仔细检查一番,这才满意了,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那天晚上舞女们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刚出道的阿六,她长袖善舞得不可思议,连裳先是准备把她带到人堆里一个个介绍,然而不用连裳开口,她就分得清哪个是裕祥公司的王经理,哪个是开源船运的李主任,甚至于连谁爱谈赛马,谁家里有河东狮她都清楚。她俏生生的倚在人堆里,捂嘴调笑,还有那股少女的风情,跳起舞来轻盈的样子,都像极了连裳,但这次不是拙劣的翻版了,这次是幅传神的写意画,气象意蕴都有。看来她也没白被连裳带这么些年,舞女们心想。

那日钱大班也在,她站在暗处,看着人群中的阿六,心知自己没有看错人。当舞女要想出头,一是要长得美,二是要会来事。连裳占了一,月芳占了二,只有阿六独占鳌头,莲开并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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