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曼秋将崔疏禾接到了陶城中的一处宅子中歇息，身后逐渐跟着一些好奇的孩童。
孟曼秋怕吵到她，买了些果糖让孩子们自个去玩了。
陶城除了倚靠山林，雾气较浓之外，都与其他州县无异。
湿漉光滑的石板路，吆喝着好吃好玩的小摊子，从茶山回来的嬉笑打闹的女娘们，以及背着柴火低头路过的伙夫……
而这时，崔疏禾看见刚才拿了糖走的孩童们都走进了一家药铺中，随后接连戴着帷帽的女娘便牵着他们回家去。
其中一位女娘正好看向了崔疏禾的方向。
崔疏禾眼神微闪，心中起了波澜。
孟曼秋搀过她的手臂进宅，迎面走来一位侍女，恭敬行礼。
崔疏禾惊讶地看着眼前人，低呼道，“叶子？”
叶子也抬眸甜甜一笑，过来牵住崔疏禾进屋里去。
“你怎么在这儿？”叶子不是在崔疏禾之前暂住过的小院中伺候着的吗？
叶子有口疾，没法说话，只好看向孟曼秋。
孟曼秋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世子不放心其他人伺候，才将叶子也一起送过来了。”
是为了她？
那……崔疏禾带着期待的目光继续盯着孟曼秋。
“嗯，对。寻云也会来。”
听到这，崔疏禾终于是笑了。
叶子早已准备好了药箱，正逢孟曼秋外边有人找便留下了叶子替崔疏禾换药。
当崔疏禾看见自己掀开衣裙后的腿上有一处旧伤，像被狼牙咬过一样……立即想到了什么，连忙跑到妆台前。
铜镜上赫然出现一双全黑深幽的瞳仁……
她后退了两步，想起了这个伤是以前她生前被追捕时踩到狩猎铁笼所致。
在夜明鬼司用银铃符锁住了她的魂身之后，这些生前的伤便都不见了。
而这下全都出来了……
叶子不知道崔疏禾为何忽然神情紧张，连忙安抚地比划着。
估摸是让她不要担心，好好养伤之类的话。
叶子的恍若无事让崔疏禾心中闪过些疑惑，“我的眼睛，你不怕吗？”
崔疏禾开口问道，指了指自己的瞳孔。
叶子停下卷纱布的动作，眼神清澈地回望过去，随后手指比划着外面。
见崔疏禾还是不明白，叶子逐渐有些着急，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和毛笔，哗哗地写着什么。
直到送到崔疏禾跟前，原来叶子说的是：陶城中也有女娘是这种瞳孔，世子叮嘱过无须讶异。
陶城中也有？崔疏禾这下是真的蹙眉不解。
不过瞧着叶子说话不便，就没有继续问她了。
叶子将崔疏禾扶到床上侧躺着，自己用洁净的帕子不停地替她清洗着后背的伤口。
崔疏禾一边想着事，等半响后回过神来才听见叶子的啜泣声。
“怎么了？”
叶子眼眶红红的，手边放了两盆血水和碎衫，目光一直留在崔疏禾皮开肉绽的背上。
背后当时是被丹炉上的焰火烧的，已经红肿流脓，黑一片红一片，确实是瞧着吓人。
崔疏禾叹了一声，安慰道，“已经没事了，真的不痛的。”
可是好似她的话并没有起多大效果，叶子仍是紧抿着唇替她上好药，缠上纱布。
当时在望月阁中崔疏禾身上的释魂液还在，皮肉被撕开确是痛的，可当下崔疏禾回想着这一切，却觉着恍惚。
贺夷认定了她是南夷遗孤，势必要她的血去献祭。
即便她被李煦带了出来，躲进了这座小城，可她总有预感，贺夷还会找到她的……
云安中还有崔礼和崔舒怜……她走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叶子包扎得很好，将背上缠了几层，又将她的手腕、脚踝都重新上药包好。
等好了之后，崔疏禾让叶子拿来了一顶帷帽，叶子显得有些犹豫。
她比划着，“娘子是要出门？”
崔疏禾点了点头，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能说着，“我想出去走走。”
最终叶子拗不过崔疏禾，还是送来了顶帷帽，和她一起出门。
崔疏禾换了身深色的衣衫，迈步寻着方才围着她走的孩童踪迹。
一直找到一处屋子之外，有位约莫**岁的小女娘在树下堆着沙。
那小女娘扑闪着大眼睛，朝她盈盈一笑之后，连忙跑进屋内，边跑边喊：
“娘亲，您瞧，我早上真的看见了跟您一样的姐姐。”
崔疏禾站在她们的屋外，看着小女娘将她的母亲拉了出来。
那位双手还沾着面粉就便牵出来的女娘母亲，很是无奈地说道，“芩儿这又是说的什么话？”
恰逢清风拂过崔疏禾面前的帷帽，掀起的一角晃进那位母亲的眼帘中，立即愣住。
一直到叶子和小女娘都留在了屋外，只剩崔疏禾和这位娘子端坐在房内。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草味，崔疏禾不着痕迹地静声坐着。那娘子终于开口问道，“您是来找我的？”
崔疏禾将帷帽摘下，注视着跟她有着一样黑瞳的对面娘子，点点头，“看来张娘子猜到了。”
张娘子讶异地抬头，她认得崔疏禾本就是因着崔氏儿女在定州无人不识，意外的是崔疏禾竟然认得自己。
说起来巧，崔疏禾这人没什么好的优点，却是唯有一个，记性好。
当时她在定州地下城被满目的蓝焰迫离了魂身，痛苦蹲下之时，与一位擦身而过的娘子四目相对。
而刚才她被孟曼秋带到宅子外的时候，其中一个孩童去找了从药铺出来的母亲，那位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崔疏禾便立即认出了她。
“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张娘子显得有些不安，手指不停攥动。
崔疏禾不禁失笑，指了指桌子上的药方，上头赫然写着“张氏。”
很明显，张娘子松了一口气，讪讪地说道，“年纪大了，身体也不顶用了。”
身体是因为年纪还是因为被血阵伤过？崔疏禾静静地坐着，思索了片刻。
客套地问候了几声后，崔疏禾开口道，“张娘子，敢问一下，之前在定州之时……”
一个之前被常年留在地下城生活的人，带着女儿隐姓埋名，暗自寻医吃药。
崔疏禾也不知道这么问，是否合适？
话还没问完，张娘子忽然站了起来，打翻了手里的茶杯。
“我……我……”张娘子听着屋外自家女儿的嬉闹声，眼神里些许踌躇难耐。
崔疏禾惊讶于她反应之大，抬眸望去，就见张娘子朝着崔疏禾微微躬身，“我什么都不知道……崔娘子您行行好，我只是想把日子过下去，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崔疏禾凝眸，其实也算意料之中。
要是她自己，崔疏禾恐怕也无法轻易朝外人说出所遭受的事。
崔疏禾当时从地下城出来后查出一件事，便是当年上华街的女娘消失却出现在地下城的事。
其中诸多的疑惑在贺夷说出的那一刻却是连在了一起。
当年上华街一夜间符合命格的女娘全被掳走，其他人屠尽。
而这些女娘被抓去与地下城的玄鹰军关一起，甚至还有了孩子……
这才是贺夷所说的，只有血脉相连，阵法才可成。
后来傅容泽带人凿开了地下城，将人都救了起来。
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谋划宫中之事，崔疏禾都险些忘了问那些女娘最后去了哪里。
一直到刚才瞧见了张娘子，她才想起恐怕上华街的女娘们也被安置在了这。
崔疏禾扶起惴惴不安的张娘子，“我不是来打扰张娘子的。只是以为如果张娘子能解我心中所惑，或许许多事我也能快些理清。如今看来，是疏禾唐突。”
“等等……”在崔疏禾转身的时候，张娘子却忽然喊住她。
“你想知道什么？”
“张娘子知道什么，疏禾都愿意一听。”
两人对视着却陷入沉默，张娘子重新坐回了凳子上，眼神飘忽着。
“崔娘子想问的，大概是那支残兵吧。”张娘子神色有些木然，好像想表现得冷静些，可不断攥紧的手指还是出卖了她。
“很可惜，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是被蒙上头打昏送进去地下城的，那里暗无天日，处处弥漫着血腥味。一开始我们都害怕极了，滴水未沾，他们等我们都饿昏了之后将我们每个人都送去了各自的笼里。那笼，都关着一个穿着披甲的士兵。他们好似神智恍惚，认不得人，只听得一人的命令。那些你们口中的“玄鹰军”，在我们眼里，只是一匹匹饿狼，不停地索取……一直到确认我们怀了孩子，才将我们放出来……”
张娘子说到这，死死咬紧下唇，哽咽着低下了头。崔疏禾神情不忍，抿紧了唇没出声。
“我们藏在陶城里隐匿姓名，安分度日，就是想跟过去彻底割断。我猜崔娘子看到我，是想问当年之事，找到当年上华街失陷之事的真相，甚至是找到玄鹰军的下落。但是今儿恐怕您要失望了。我，乃至陶城其他遭遇这一切的娘子，都只是想活下去，我并不想去指认任何人，也不想去回忆任何事……”
张娘子缓缓看向崔疏禾，眼底满是抵触，脸庞绷得紧紧的。
崔疏禾垂眸，面对张娘子的话显得有些犹豫无措。
其实张娘子猜得对，崔疏禾看到眼熟的张娘子那一刻想的，便是她能从中查出更多的事。
傅容泽当时带人围了地下城，只找到一群妇孺，却没有看到被下血阵的玄鹰军下落。
崔疏禾担心的是，玄鹰军若真的被贺夷练成，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她怎么忘了，献祭玄鹰以夺天下这件事情的背后，是无辜的女娘们被欺辱、被毁掉清白……
哪怕救了她们出来，世道也容不下她们……
面对着她们举步维艰的生活，她还要她们去做什么呢？
“对不起……”崔疏禾带着歉意开口。是她太理所当然了……
“我明白，张娘子。其实我今日，并不是真的想来做什么的，张娘子不必担心。”
崔疏禾安抚着她，也真的没有再继续问，在张娘子讶然的眼神中起身。
一直到将崔疏禾送出门去，张娘子都显得有些发愣。
“娘亲，您在想什么？”腿边是芩儿稚嫩的声音，张娘子回过神来。
她笑着抱起芩儿，看着被侍女搀扶着走路的崔疏禾的背影，心中忽然才想起，“崔娘子的眼睛，怎么会跟我们一样……”
日上檐头，街边人来人往，叶子跟在崔疏禾后面悄悄打量她的神情，觉得崔疏禾好像有点莫名的失落。
哪怕刚才叶子出门带了件外衫和帷帽，那些日晖透过单薄的缎子，崔疏禾还是觉得浑身有烧灼之感。
只是她没有避开，脚步无目的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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