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大树下聚集着一条长队，熙熙攘攘的簇拥着，日光之下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
待瞧清楚了施粥的人，崔疏禾倏然停下了脚。
李煦没有穿着华服，只是换了一袭青色的袍衫。被袖子卷起的手臂白皙紧致，正接过一碗碗滚烫的稀粥给老人小孩。
叶子见崔疏禾神情怔然，也眼神困惑地比划着，“是世子。娘子怎么不过去？”
崔疏禾摇了摇头失笑，无法解释她内心说不来的迷茫。
她当初答应了夜明鬼司的约定，重返阳世本就是为了崔少琮。
连带着无意中发现了一环又一环的真相，她心中所坚持的皆已陷入了迷惘。
李煦的背后有他的家族、他赵州的百姓，他得争、得反抗……
沈家人为了他们的野心，亦在不停地谋划……
包括太子、二皇子、孟家、傅家、王家……
就连刚才的张娘子那么抗拒去想那些令她觉得痛苦的记忆，也是因为她要带着女儿活下去。
可自己呢？竭尽全力想去撕开真相的一角，却仍然无自保之能，拖累已然重负的他们……
掐掐时间，还剩一个月得回去的自己，以残魂之躯留在阳世，是为了什么呢？
身侧一人跑了上来，是熟悉的声音，“崔娘子？”
随青上前，躬身问候。
崔疏禾看着随青脸颊的汗，从袖中拿出方帕递过去，“随青也在啊。”
说起来，崔疏禾还觉得很抱歉之前绑了随青一事。
事后随青虽不敢说什么，但崔疏禾隐隐觉得随青的脚步时不时地往外叉，可能怕她又冷不丁朝他的脖子下手，随时想着逃。
“听闻娘子受伤，可还好？外头日头大，可别晒着。”
随青一想到李煦书案前那一封封说着崔家娘子恐遭不测的书信，心里也觉着后怕。
这下看着崔疏禾带着帷帽，还需要叶子搀着，关切的问候倒也真心得多。
“嗯，没事。陶城从前也没来过，想着趁还早着，出来走走。”说完，崔疏禾没忍住咳了几声。
叶子扶着她的手臂，蹙眉担忧，心里嘀咕着那帷帽下的脸色分明惨白着，崔娘子还急着出门。
哎……
说到陶城，随青来了兴头，领着崔疏禾转转，跟她细说这段时间他们是怎么从赵州过来陶城的。
可看着崔疏禾脚步不稳，轻抿着唇耐心听着，叶子在旁边急得跺脚。
一直到随青手里的方帕被抽走，转头一看，李煦迈步了过来。
日光越发地猛烈，悉数洒在他墨黑的束发、澄净的脸庞上。
李煦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看着刚才随青接过的方帕，语气幽幽地问道，“流这么多汗，辛苦随青了。”
随青立即正色，挠挠头徒手直接擦掉自己额头的汗。
他怎么会听不出自家世子话里的话，赶紧脚底抹油，“不辛苦不辛苦。属下还有活干，马上走马上走。”
看着李煦眼神四转，崔疏禾失笑，随手将自个的方帕抽了回来，“别吓唬他。”
李煦眼中带笑，回道“他可吓不坏。”想着刚才看见树下崔疏禾递出去帕子的一幕，他微微弯下了腰，“我也流汗了。”
身后的叶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心目中雅致风清般的世子爷脸上带着以为旁人看不见的心思，一脸期待地朝崔家娘子递了脸庞过去。
李煦的脸庞一下凑近，似一阵轻风拂过崔疏禾眼前的帷帽。
帷帽上的白纱轻抚在他棱骨有致的鼻梁上，崔疏禾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呼吸都放缓了。
想清楚是他故意学随青的样子之后，崔疏禾用手肘戳了一下他，“别闹。自己擦吧。”
帕子扔到他怀里，李煦挑挑眉，轻笑了一声。
笑容还在唇边，但下一刻就见崔疏禾的身影晃了一下，连忙变了脸色扶住她。
“怎么了？我去叫医师来。”
李煦本就是差人去叫医师来，没想崔疏禾先一步出来了。
崔疏禾捂着胸口屏气静息，摇摇头说着不用。
但她心里清楚，她这副身子怕是要不行了。
之前什寤说过，随着时间流逝，她最后的六识都会逐一消散。
眼下时不时地头昏心闷，怕已经是前兆了。
“没事。随青刚才给我说了一半就被你吓走了。你可得顺着跟我讲陶城的事。”
崔疏禾掐着掌心让自己的神智清晰，轻笑着拉过李煦的手臂转移着他的注意力。
李煦似疑似忧，想瞧清帷帽下她的脸色，但仍然回应着，“好，我都跟你说。”
一路上过往的农夫皆是扛着稻草堆奔走，娘子们则是挨家挨户地分些干粮，将从茶山上摘回的茶叶晒干。
他们穿梭于人群中，来来回回的人皆是恭敬地朝李煦躬身示意。
崔疏禾看在眼里，对于流落在这里的百姓来说，李家人大概是救世主一样的人物了吧。
“这些稻草，是何用？”崔疏禾看着不少壮汉扛着稻草去往山口，不解地问道。
李煦目光放远，沉吟道，“防备。”
崔疏禾倏然回头，蹙眉望过去，不懂“防备”指的是什么。
“算算时间，邹卓文大概快要找到这里了。这里虽有旧兵，但远远不够，百姓们都自发干起了活……”李煦语气沉重，眼里倒映出四处奔走的壮汉身影。
崔疏禾一下拉住了他，“那姓邹的寻来这里，是想抓你？”
她只是得知李君牧被捕下狱，李煦带着半城百姓远走，而赵州李氏谋反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来到陶城，百姓脸上的满足和安逸让她险些忘了他们如今的境况。
“嗯。”李煦瞧着崔疏禾握紧着他的袖口，笑了笑，松开她的手捏了捏掌心。
崔疏禾有些着急，她有些不懂李煦此时的淡然。
“那我们怎么办？这里的百姓怎么办？不走吗？你难道是在等他来？”
“二皇子派邹卓文来点赵州这把火，我们若和他打起来，反军之名就永远都摘不掉了。”
那在旧兵营中挑唆之人已经被他们抓起来，可赵州名下有兵是事实，持兵而战，是为谋逆。
崔疏禾思索半会，开口道，“你是在等太子殿下的命令？”
李煦沉默着，没有回答。
如今云安中沈家出事，沈贵妃及二皇子若想保住他们的筹码，必定会先动手。
只有到那个时候，太子召李煦前去云安，才能让他手下这支投靠而来的兵，顺势而上，成为救兵。
只是崔疏禾没敢问，万一等不来宫中的消息呢？万一沈贵妃的谋算得逞？那赵州百姓，连同李煦之族，是不是只能等死？
李煦看着崔疏禾在低头沉思，弯唇而笑，伸手透过帷帽掐掐她的脸颊，“小阿禾是不信我？”
崔疏禾想放下他的手，可触及到他的手臂，却握紧了，“熙敬，我从来都是信你的。”
李煦本是逗她笑的口吻，却被她话语中的郑重怔住，任由她握紧。
于是听着崔疏禾继续说道，“你答应我，别冒险。如果最后真的……你也要告诉我，你的选择。”
李煦知道她心里肯定担心了，安抚道，“我知道。”
他忽然心里有些酸涩，告诉她自己的选择？难道这丫头是怕最后他要同归于尽吗？
可他不知道的是，崔疏禾脑海中都是当初夜明鬼司说的那句，赵州李氏诛杀于城门外的预兆。
“你不知道……”崔疏禾又没法告诉他这些，心里沉甸甸的，嘀咕了两声转身而去。
李煦看着崔疏禾有些负气的背影，心里没由得地觉得开心。
她在关心自己……
到了晌午，李煦带着崔疏禾上了茶楼，迎面而来的店家笑脸盈盈地请他们去了二楼临窗的雅间。
“这里居然还能开起茶楼？”崔疏禾四处打量着店里的装潢，没有华美的装饰但简洁别致。
李煦坐在对面，给她先倒了杯茶，递过去，“这店家是从前赵州有名的掌柜，厨艺不错的。”
崔疏禾点点头，望着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树梢，忽地笑了一声。
李煦疑惑地望过去，“发什么呆呢？”
崔疏禾抿嘴品茶，过会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以前那棵树，什么时候开花呢？”
“哦，被你挪去院子种的那棵啊？”李煦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话还没说完，两人都笑了。
崔疏禾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心有所想，但她心里确是有些感慨的。
人还是那人，身旁诸事诸物，皆已是变了样子。
“熙敬。”崔疏禾忽然很认真地看着他。
她的帷帽已经摘掉了，眼睛微微垂下，没有直视他。
“嗯？”李煦坐在窗边，眼眸清和，眼神里带着笑意。
崔疏禾微微启唇，却没有将呼之欲出的心里话说出，而是转了话头，“我的禾穗坠子不见了，你帮我再刻一枚吧。”
“好。”
“我听二伯母说，你以前每年都往家中给我寄生辰礼，但都被他们拒收了。你今年，会给我送生辰礼吗？”
“会。”
“那你生辰的时候我也给你准备。”
“哈哈，好。”
“桂花酒被曼秋挖起来喝了，我们养活那棵桂花树吧，然后再埋一壶下去。”
李煦终于察觉，停顿下来，眼里起了点波澜，开口道，“岁岁……你怎么了？”
崔疏禾的指尖抠着茶杯上的花纹，眼眶有些红，但摇摇头抿紧唇没有让李煦看出。
她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有未来。但在凛冬将至时分，她忽然觉得舍不得。
那种舍不得，是她在万般确认之下明白，有人朝她而来的心意；是她身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却仍然有人待她如初的动容……
是她开始觉得，这九个月，好短……短到她好像才知道一点她回来这一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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