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远带着一众昏官的项上人头，回京了。
一回京便履行禁军大统领职责，奉旨护送陆昭仪入宫。
结姨娘特别舍不得陆砚，担心她在宫里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备了保暖的手套护垫，临行前烙了好些个酥饼给她路上吃。
长公主府到宫门仅一柱香路程，陆砚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唇抖动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重重点了点头。
沈思漓经陆砚教学两月，师生情谊深厚如江河，她依依不舍地低声说道：“宫墙内吃人不吐骨头，我就不宽慰你了，陆姐姐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起的那间铺子吗？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派心腹传话便可，我定倾力相助。”
陆砚在结姨娘饭勺下喂养了两月，身上总算是有了些肉，换上正红色婚服，头上戴着东珠金凤冠，扮相甚是雍容华贵。
她扶着沉甸甸凤冠缓缓点头，攥住沈思漓的手，哽咽道：“友知我则报友，你我相交，贵在知心。”
萧晏清在落英斋接待高大统领，眼见时辰差不多，派红袖来请人出门。
“婶子 ……”结姨娘擦拭眼角，忽地反应过来陆砚是进宫当娘娘的，自己尚是奴籍怎好意思以长辈自居，她陡然改口道，“奴婢没送过姑娘出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希望昭仪娘娘百事顺遂，无灾无难。”
陆砚嘴唇微张，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结姨娘，动容道：“婶子别这么说，这些时日若没有婶子开解，我早就哭死了。”
结姨娘轻拍她的背部，略微惋惜道：“婶子在院里桃花树下埋了两坛女儿红，一坛给你的，另一坛给阿漓的。可惜时不待日，没等酒醇你就出嫁了。”
陆砚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倘若有机会出宫，红丝再来找婶子讨酒喝。”
一入宫便是二品昭仪，品级相较新入宫的美人已是斐然。若想出宫走一趟起码当上贵妃，获得陛下首肯才行。沈思漓喉咙里像堵住了棉花，一味的低头擦眼泪。
耽搁的这一会儿，换宫里的嬷嬷来二次催请，陆砚一步三回头惜别亲友。
沈思漓突然也不在乎是否遇见高靖远，跑出院子陪着走了一段路，在落英斋外长廊目送陆砚离去。
教引嬷嬷拉开软帘请陆砚入轿，冲长廊方向指了指。一身甲胄的将军移目瞥向长廊，只来得及窥见一抹淡雅的浅蓝色裙摆。
护送妃嫔入宫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东阳长公主府，萧晏清神情落寞走出会客堂，冲沈思漓勾了勾手。
沈思漓原地不动，反将头向后一甩：“喝两杯？”
萧晏清优哉游哉地把人拦脖子拖走：“喝趴你。”
夜朗星稀下是万家灯火，橙光与黑暗相互拉扯纠缠，城内人间百态从四面八方汇入星河。
直到夜阑人静，正院观星亭酒酽花浓，萧晏清颓然地枕在沈思漓腿上，抬手遮住了眼：“知道吗？母妃是油尽灯枯走的……”
“不知道，”沈思漓懵懵摇头，“父亲说姑姑病了。”
她依稀想起祖父母在正堂来回徘徊的场景，以及他们连连唉声叹气的模样，抱怨着大姑姑“不争气”，绞尽脑汁想送祖母入宫，趁沈沵清醒时分多嘱托一二。
无非是劝她想开些，为了父母，为了弟弟们，再争口气。
萧晏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外祖父明明知晓母妃有意中人，为了荣华富贵还是走了咱们先祖的老路。”
沈思漓用仅存的意识捂住了嘴，讷讷道：“我不知道……”
萧晏清心里仿佛破了个洞，北风夹杂着白雪灌了进来，冰冷和苦涩填满她的心房。她恨沈家用弟弟的仕途绑架母妃入宫，害母妃在深宫之中毫无依仗，任由家世显赫的妃嫔们蹉跎。
极讽刺的是——沈老太爷走了沈氏先祖的老路，而她走了沈老太爷的老路。
她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将曾经最亲密的挚友送入精心打造的金笼，让一位穿上官袍的女官，脱下青服成为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何等的自私！
沈思漓摇晃酒坛子，瓶底佳酿残留少许，她仰头一饮而尽，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魏检借给镇国公府的五千两，是您给的吗？”
萧晏清撤开手，皱了皱眉，像是不理解沈思漓为何这么问，鲁国公欠债岂是她能预料的。
沈思漓拽开细绳，再启一坛露浓笑对嘴海饮，眼神迷迷糊糊，话都有些说不清：“鲁国公府奴仆出身的禁军小吏，谁给他的胆子得罪殿下和薛家独女！？”
“你是说……”萧晏清动作有些迟钝，但大脑尚且清醒，撑着肘子坐起身来看向沈思漓。
她只当鲁国公府那群混账没了老国公的管教越发肆无忌惮，没落是必然的。顺水推舟借魏检之手，逼陆砚认清现状自愿进宫，却没想到背后另有谋算。
如果鲁国公府是被人精心设局，魏检一开始的目标便是陆砚，那就能说得通为什么一定要逼死陆家大小姐陆墨，再娶二小姐陆砚。
萧晏清的脸半掩在阴影中，这世间女子众多，论家世、美貌、才情，陆砚或许并非最佳人选。
但选择陆砚，一定是最正确的决定。
她清晰的记得，自家兄长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陆砚，那个野心勃勃的皇子，看向心上人的眼神总是那么真挚，没有半点虚假。
是有人想借花献佛讨好年轻帝王，还是想抹去帝王心中的朱砂痣？
萧晏清面色逐渐凝重，指尖用力导致泛白：“本宫会派人去查。”
沈思漓看了她一眼，讨好地从袖口拿出一支木簪：“我雕的，送您的。”
萧晏清神色缓和下来，甩了甩头看清是一支凤凰木簪，向后倒在沈思漓身上，高举凤凰木簪，透过月光细细审视着雕刻的痕迹。
雕工粗糙笨拙，打磨的也不好，好丑。
她一脸嫌弃地插入发髻，撇了撇嘴：“你这妮子，穷到舍不得请雕刻师帮着精修一下。”
“万一您以为是我买的呢？”沈思漓嘿嘿傻笑几声，张开双手展示给她看，撅嘴撒娇道，“表姐你看我手，划了好几个口子呢。”
她的指尖白白嫩嫩，稍稍练出茧子，便放入热水中浸泡一会儿，再细细磨去茧子，涂抹上厚厚的手膏，饶是老道的练家子也看不出异样。
“很幸苦吧？”萧晏清摸上她手上细小的伤口，顿了顿半开玩笑道：“外头也买不到这么丑的。”
沈思漓露出受伤的表情：“也是……”
“说吧，”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旋转，萧晏清不以为意道，“无事献殷勤，本宫可不敢收。”
温润的月光映在青瓦白墙上，勾勒出檐角凌厉的线条，观星亭菱纹满月纱格珠帘轻轻摇曳，酒坛和酒杯轻碰发出细微的瓷震。
沈思漓双眼迷离问道：“表姐不都知道了吗？”
萧晏清酒意有些上头，意味不明反问道：“你是说，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租赁宅院的事吗？五姑娘不会以为公主府当真是随意出入的吧？”
沈思漓打了个酒嗝，踢开身边四五个空酒坛子，笑嘻嘻坦白道：“城中好点的宅院租金太贵了，我、我的钱不够安置阿娘。”
萧晏清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叹了口气：“本宫郊外有处田庄，奴仆数计，你娘亲住的舒服些，谅沈渊不敢闯入皇庄将人带走。”
沈思漓眉眼弯如月牙，微微上挑的眼角泛起了红晕，她在软席上打了个滚儿，仰躺着言辞阵阵道：“我想了想，那些寒门书生少不更事，太、太慢了！咱们应该找那种既无家世背景，又无伯乐赏识的官场失意者。挑选出几个有真本事的，施以援手于逆境，想必对方会知恩图报的。”
萧晏清从胸腔溢出低低的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多选几人，暗中提拔放置在各个党派队伍里，对方在明本宫在暗，朝中动态了如指掌。”
沈思漓翻了个身，眼皮打起架来，口中咕哝着：“把这天……翻一翻。”
萧晏清浅浅吟唱着小调：“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1]
过去了许久，沈思漓不省人事睡死过去，萧晏清伸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把，带着醉意笑道：“阿漓、你酒量不行啊……”
她转身躺到在软席上，喉间上下滑动，仰望着夜幕怔怔地说：“阿兄，道阻且长，杳杳陪您。”
漫长的夜在悄然间褪去，霞光扫过暗淡的苍穹，昭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沈思漓扶着酸胀疼痛的脑袋瓜，费力睁开眼皮视线慢慢聚焦落在熟悉的帘帐上，房内常熏的零陵香扑鼻而来，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身处于灵仙院闺房之中。
玉梅正端着一碗醒酒汤，轻柔地扶她坐起：“姑娘，把这醒酒汤喝了，暖暖肠胃。”
沈思漓迷迷糊糊接过瓷碗，一股脑喝个精光，唇舌终于得到了滋润，疲倦的身体彻底醒了过来。
“表姐那可有送去醒酒汤？”沈思漓哑着嗓子，咳了几声，换上晨练骑服。
“醒酒汤在灶上温着，殿下怕是没那么早醒。”玉梅一边说着，一边为沈思漓束起那如瀑般的墨发。突然注意到沈思漓个头就块与她平齐，身量肉眼可见长了许多。
沈思漓的脑袋依旧有些发胀，似乎提醒着自己饮酒过多，又晃了晃脑袋，试图回忆起昨晚是如何醉倒，又是如何回到房间的。
玉梅抿嘴偷笑，温声打趣道：“殿下是自个走回房的，您是被莫莉姐扛猪似的给扛回来的，路上吐了一地呢。”
那岂不是一路上好些人都瞧见自己丑态！
沈思漓羞愧难当，捂住脸羞于见人，懊悔感叹道：“太丢人了……”
栗桃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笑着添了把火：“姑娘不知道呢，莫莉姐姐被你吐了一身，跟泔水桶里捞出来一样。”
莫莉跟在后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明显不想回忆昨日的惨状。
“啊！好想死！”沈思漓趴在梳妆台上，白皙的脖子涨得通红，心里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要不拿布蒙住双眼，用棉花堵住耳朵，当个六根清净的大傻瓜算了。
玉梅和栗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还说起替沈思漓擦身子时，非要人给她肚子挠痒痒，力道轻了就闹起来，重了闹得更厉害。
沈思漓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莫莉，后者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她尖叫一声逃似的跑出屋内，一口气打了一套拳才好些。
恰好结姨娘刚蒸了白面馒头，一瞧见她便乐不可支地喊：“小馋猫，晨练完阿娘再帮你挠挠肚子。”
沈思漓欲哭无泪，抱头蹲下，双手合十作求饶状：“我滴个亲娘，别说了！”
“好好好，”结姨娘不愧是亲娘，也不肯放过她，“小馋猫恼咯。”
灵仙院笑语连连，沈思漓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酒汗味，顿觉神清气爽愤愤吃下三个大馒头，腊梅撩开珠帘进来传话：“沈侍郎携夫人卢氏到访，殿下请姑娘一同到落英斋去。”
结姨娘瞳孔瞬间放大，像是被阳光洒满的湖面，一下子波光粼粼地明亮起来，充满惊喜呼道：“夫人来了！”
已重写
「1」出自诗经·小雅·鱼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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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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