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的光亮在寒气里越发暗淡,一盎孤灯被打翻在地半明不灭,板凳四分五裂狼藉一片,侍女们俯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高无定面色无比地阴沉,喘息声夹杂着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从鼻腔喷薄而出,用着最本能的方式泄恨。
尤嬷嬷颤颤巍巍地捡起黄米凉糕,好商好量地劝着:“哎呀,我的爷呀,夫人怎么可能针对您呢!”
高无定额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暴喝道:“那她为什么多管闲事!那个贱婢生不了孩子,她偏要横插一脚请什么神医来,不是跟我对着干是什么!?”
要不是他无意中听见尤嬷嬷与硕水院婢女闲聊沈思漓的“仁心”,他恐怕还蒙在鼓里,等哪天蹦出个庶弟庶妹来,才最后一个知道是拜沈思漓所为!
说他矮就算了,问她长高的秘诀也不肯说,送了好些东西去红枫院,来来回回都说他没诚意。现下还跟他最讨厌的妾室联起手来对付他!
姜姨娘将来生下的是个女孩还好说,要是个男孩,岂不威胁他的世子地位。
士可忍孰不可忍!
尤嬷嬷支支吾吾道:“夫人都是为了高家好呀……”
“好个屁!”高无定摸到长案上的青花瓷香炉,高高举起超门户方向狠狠砸去。
“哐当”一下,碎瓷声闯入耳膜深处啃食耳肉,沈思漓得了信闻讯而来时,一脚迈入硕水院正屋,险些被横飞的碎片划破裙角。
她镇静自若的跨进另一只脚,隔空对上高无定充满愤怒的眼,沉着冷静吩咐玉梅:“将大少爷砸坏的器具都记下来,损失都从他月钱里扣。”
玉梅低声应下,和莫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为沈思漓捏了把汗。
此言无异于火上浇油,高无定一个箭步冲到沈思漓面前,咬紧后槽牙恨恨地说:“管家权在祖母手上,你还没资格管我!”
沈思漓半边嘴角高高扬起,冷笑一声:“我是你名义上的母亲,自然有义务管教你。”
两人一冷一热相互对峙着,一人怡然自得,另一人暴跳如雷。
“管我?”高无定抬头紧紧盯着她眼里的云淡风轻,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还是报复我?”
沈思漓眯了眯眼,困惑道:“报复从何说起?”
高无定见她装傻充愣,压制着怒火恶狠狠道:“你为接亲一事看我不顺眼,想让甘棠院那位弄几个庶弟庶妹出来恶心我!”
沈思漓挑了挑眉,没想到午后发生的事,这么快就传到高无定耳朵里来,她还真得感谢耳报神替她省了不少功夫。
她闲庭信步地走进屋内观赏着高无定的杰作,屋内许多杂七杂八的玩意被砸烂了大半,蛐蛐笼里的蛐蛐不知道蹿到哪个角落乱叫。她余光扫见角落的尤嬷嬷,眉梢一抬很快划走视线。
高无定踢开地上碎片,堵住她去路追问道:“难道不是吗?只要你跟本世子说明缘由,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他已经很大发慈悲了,换了旁人这般惹怒于他,定是要狠狠咬下一块肉才算作罢。只要沈思漓好好解释,他是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沈思漓并不想领情,低低笑了下,气定神闲地承认道:“对啊,我就是看纨绔不顺眼,怎么样?”
高无定瞪大了眼,忍不住拔高了音量:“我纨绔!?”
“对啊,”沈思漓一脸无辜地点点头,言语尽是挑衅,“世子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惹事生非,不是纨绔是什么?”
高无定表情十分受伤,不信邪地追问道:“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
里屋的炕头尚有一地落脚之处,沈思漓好整以暇地坐上炕边,撑着下巴对高无定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高无定仍在气头上,胸腔重重哼出一口气,踩上足凭一屁股坐上炕尾,闹别扭不去看她。
沈思漓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道:“我这是为了侯府着想,可不希望定安侯府步入鲁国公府的后尘。”
先帝在世时,鲁国公府声势烜赫,府内纷华靡丽,靡衣玉食无数。家中子弟声色犬马,不学无术挥霍无度。等老国公一没,世子袭爵后难堪大用,入不敷出就此败落,近来听说鲁国公惹怒了陛下而被抄家夺爵,其女在宫中为妃倒是没受影响。
高无定猛地回头,有些气急败坏,鲁国公府的子弟都是群酒色之徒,赌博狎妓,坑蒙拐骗,沈思漓竟拿那群腌臜东西同自己相较。
沈思漓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高无定,冷冷怼了回去:“你文不通四书五经,无望科考入仕。武不精领兵谋略,无法带兵打仗。说白了,世子耽于享乐力不能胜,造就了侯府需得未雨绸缪,将希望放在家中其他孩子身上,才不至于败落侯府。”
高无定腾地一下站起来:“我还年轻,你凭什么认为我无法支撑家业!?”
沈思漓嘴角噙着嘲弄的笑,笑他认不清现实:“薛家姐姐一届女流之辈,在你这个年纪已经随军剿匪了,舒王殿下十三岁时已经与你父亲一起为陛下共谋江山。而你……哼,打个沈逸齐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都替你嫌丢人。”
“我……”高无定如海水漫过头顶引得气焰陡然熄火,他发自内心不肯承认自己是个纨绔,心中仍是期盼着像父亲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与薛家相较,同为边军出身,薛明晖能将薛家刀法使得虎虎生威,他自问连高家枪法都使不利索。
他仗着年纪小将自欺欺人学得炉火纯青,一朝被沈思漓戳破可笑的借口,心里空荡荡仿佛被挖了一个洞,像只泄了气的河豚颓败地坐回炕尾。
呆滞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尤嬷嬷知晓甘棠院的动静,岂不意味着祖母是知情的,却默许了沈思漓请医女来的举动。
祖母她……也想放弃自己吗?那父亲他,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吗?
沈思漓见他一脸沮丧,或许是母爱泛滥,动了恻隐之心又添了一把柴火,耐着性子劝说:“出类拔萃的世子,承爵侯府乃众望所归。世子不是想长个吗?趁着为时尚早,世子不妨加以自制,多练功自然能长个。”
她之所以请林亦北上门,便是想用激将法逼迫高无定自己意识到危机感。高靖远平日里公务繁忙无暇管教儿子,王太夫人文官出身不会管教这泼猴,那就逼他自己意识到差距,好生将自己淬炼为精工神器。
她想要替结姨娘报恩并非假话,能为定安侯府做的,便是希望高无定成才,延续家族传承。
硕水院闹出的动静不小,玉梅吩咐屋内丫鬟都起身收拾满地碎瓷片,一个小丫鬟转身出屋,差点撞上一座山,定睛一瞧倒吸一口凉气:“侯爷。”
屋内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高靖远神色复杂地从万纹纱格后走出,暗纹黑靴避开碎渣,无声无息地踩在地砖上,不知何时到访。
沈思漓怔了怔神,局促地站起身,低低喊了声:“侯爷。”心中腹诽高大个神出鬼没,这么爱偷听难不成是暗卫出身。
高无定垂着眼,唇瓣动了动未见开口。
高靖远负手而立,低头看了儿子一眼,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中始终介怀我没为晚娘求封诰命,那是因为我希望你母亲的诰命是用你的军功挣来的。”
父亲对他仍抱有期望,高无定慢慢红了眼眶:“爹……”
高靖远从前也用过激将法,效果却不如沈思漓用的好,他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心于定而无所不定,你祖母为你取字长恒,是希望你能够做事持之以恒。”
持之以恒……而他惯会好吃懒做,练功偷奸耍滑,实在配不上祖母为他取得表字。
高无定耷拉着脑袋,双手颓败地落在两侧:“我让您失望了。”
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儿子既然知错,能改正就好了,何须再计较往日之过。高靖远大掌揉了揉他的发顶,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说:“让我失望不要紧,希望你别让你娘失望。”
身为人子大多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认可,他在外面生事打架,也有一部分是希望得到高靖远的关注。可他内心又极其矛盾,始终对父亲变心一事耿耿于怀,常与高靖远置气。
高无定眼前的场景变得模糊起来,他抬起手遮住眼睛搓了搓,隔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超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请父亲每日督促我练习高家枪法……儿子不想让娘失望……”
“好!”高靖远拍着儿子的肩膀大笑着,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眼中被儿子的上进心填满,满是神采飞扬,“等你学成出师,爹就把那杆麒麟玄铁红缨枪传给你!”
“真、真的吗?说好了!您可不许反悔!”高无定满面红光,高兴得语无伦次。
沈思漓见他们父子俩言归于好,欣慰地微微一笑。定安侯府家眷三人逐个攻破,无论高靖远对她看法如何,她在侯府的位置总算是稳了。
深秋月白光辉如水,朔水院渐行渐小,高靖远缩小脚步与沈思漓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听得鸿雁声时断时续,他摸了摸鼻子,压低视线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今日的事我都知道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沈思漓嘴边挂着云淡风轻的浅笑,细语轻声答道:“不论侯爷想问什么,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替母报恩。要说有别的心思,便是我不犯人,希望旁人也别犯我,大家相安无事打打牌九多好。”
高靖远保持不咸不淡的态度,缓缓道:“我与母亲说好了,过些日子便交由你来管家。”
沈思漓停下脚步,突然失去了表情管理,呵呵地干笑着:“我能拒绝吗?”
“为何?”高靖远皱了皱眉,这不该是她求之不得的吗?为何看起来如此抗拒。
沈思漓才嫁进门两三天,都没摸清府内奴仆派系,甚至连西边的假山都没逛完,哪里有闲心接过管家权。再就是,她的嫁妆清点入库花了三日,她自己名下产业都没来得及熟稔,哪还顾得上高家的产业。
她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清澈的琉璃眸看向他,不情不愿道:“不合适……我一个外人管家费心费力不说,还容易得罪人,弄得里外不是人。”
瞧沈思漓这副窝囊样,全然看不出在继子面前神气的样子,高靖远心中暗忖:小兔子看人下菜碟。
高靖远严肃的神态中又嵌着几分难得的温柔,伸出手指抵住她皱起的眉心,嗓音低沉如情人间私语:“你是我高靖远的正妻,这座侯府的女主人,没人敢轻视了你。”
沈思漓抬头认真注视对方的眼睛,心想这可是你自找的,看来她得用些非常手段了。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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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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