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傍晚时分歇了口气,转为温柔的小雪,修政坊长街两队人马并列而行,驻足沈府牌匾外。
沈府大门有多厚没人在乎,反正长荣一脚便踹开了。门闩从中间断裂两半,门房见有人胆敢上门闹事,抄起长棍冲出影壁却一把被长荣给拍开。
门房一阵晕头转向,定睛一瞧是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两者实力悬殊过大,顿时吓得连滚带爬喊人去。
不待家丁们集结,定安侯府侍卫鱼贯而入,占据仪门到正堂的通道,为一口上等柏木棺开道,另一队十步一岗包抄沈府。
沈思漓一身孝服,进门前临看了一眼萧鹤川,转头从沈府正门进去。
“孽障!你还有脸回来!”
沈渊召集家丁赶来正堂,面庞涨成猪肝色,被长荣等壮汉拦住,当即暴喝道:“此乃朝廷命官家宅,岂容尔等撒野。”
沈思漓泪已干涸,白雪披在她身上薄薄一层,仿佛像个披麻戴孝的破碎雪人,仅需轻轻一推便散落一地。她默不作声,看向沈渊的每一眼都恨不得射出刀子将他千刀万剐,可她清楚这不是最折磨人的死法。
沈渊断不许沈思漓挑战他身为父亲的威严,气急败坏之下抢过家丁长棍,脱手而出朝沈思漓门面丢去。
长棍在半空中“咔”地斩断两截,哐当掉在台阶上,莫莉目光锐利将软剑挥舞出破风声,比强势的大风还要凛冽。
红羽闻声出鞘,一个箭步剑指沈渊脖颈,浑身迸发出杀伐之气,压得沈渊不敢轻举妄动。
沈渊协同剿过匪,在定南洞遭山匪团团围住,疾风而来的箭矢从他耳廓擦过,警告下一箭会射穿他的脑门。
眼前侍女蓄势待发,仿佛只要沈思漓一声令下,武婢便能以抽刀断水之势将他斩首。迫使他骤然呼吸一滞,回忆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惧感,背上蹿上一股战栗的寒意,随之升起一股怒不可遏地愤怒。
这是他家!
可此刻身边站着的具是沈思漓的人,堂内那道虎视眈眈的眼神蓄满了杀意。无一不提示着他放任自流的小女儿,在高靖远出事后迅速掌控定安侯府,借势长成威视逼人的猛虎。
沈思漓抚上棺盖,仰起头低睨着沈渊:“长荣,请沈侍郎为我娘下跪,磕头。”
支柱轰然倒塌,沈思漓显然无意再戴上谨小慎微的面具,装成胆小怯懦的沈家女。哪怕她的利爪不够锋利,不足以使猎物一击毙命,可尖锐的獠牙却足够让猎物流血而亡。
“岂有此理!”沈渊勃然大怒道,“她是奴我是主!”
长荣和络腮胡侍卫对视一眼,收起横刀一同上前牢牢抓住沈渊胳膊,蛮横强势地拖到棺材前,一踢向他的膝盖窝,“砰”地强制沈渊跪在棺木前,高声喝道:“向死者磕头!”
沈渊急促呼吸,咬紧牙关不肯低下头,却被红羽摁住后脑勺,被迫把头低了下去磕在地砖上。
没人知道红羽很透了沈渊。有幸从见不得光的暗卫营出来,结姨娘是她行尸走肉十几年来生命中唯一的光,这抹来之不易的温暖却被沈渊掐灭,叫她如何不恨。
在这漫长的三次砰响中,沈思漓陷入阴影里不为所动,只是平淡的目视赶来的沈家子弟,冷漠地说:“丢出去。”
沈渊喉间爆发出怒吼:“你不是我女儿!你是结香和高靖远的野种!”
或许是口不择言,但周遭围观的仆从信了。甚至是年纪最小的沈逸齐,目光落在沈思漓脸上,试图找出她与高无定相像的地方。
长荣不容沈渊诋毁高靖远,将他打横高举过头,狠狠丢回雪地,鄙夷地说:“虎毒尚不食子,还读书人呢,连亲生骨肉都不认。”
沈渊从一瞬间的失重感中,听见肩背撞击在地砖上发出的咔咔声,短暂眩晕懵的他不知天地为何物,骨头撞击地面的疼痛感便席卷全身。
沈逸行和沈逸齐一同扶起沈渊,沈逸晋深知沈渊是气糊涂说出的气话,担心流言蜚语损害沈家名声,连忙当众解释道:“二叔莫要听信他人谗言,五妹妹与您长得如此相像,肯定是沈家的骨肉没错。”
话音刚落,苏如是带领大理寺官差闯入门内,出示令牌,掷地有声说道:“大理寺办案,阻拦者死!”
苏如是按照约定给沈思漓留了些时间,只是他隔墙听着沈渊的发言越发歪曲,在萧鹤川眼神催促下不得不提前登场。
大理寺一出马,沈渊彻底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到没边,死鸭子一张硬嘴叭叭自己毫不知情,愿意陪着走一趟大理寺是配合苏少卿处理公务。
沈逸晋等行、齐、远四兄弟拦在外围问询沈渊犯了什么事,遭到一众官差的漠视,眼中蔑视之色刺得四人一阵羞恼。
直到看着沈思漓送别苏如是,他们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苏少卿是沈思漓带来的,岂不意味着结姨娘的死与沈渊脱不了干系。
沈思漓余光瞥见大哥哥欲言又止,环顾四下,语气肃穆而认真地警告道:“扰我娘安宁者,等你们爹娘死的那天,我也会让他们不得安宁。还是你们希望我提前送他们上路?”
沈氏四兄弟彻底闭上嘴,不再说话。
前后门都有定安侯府侍卫守着,沈逸晋适才想出门搬救兵都办不到。他凝视沈思漓双目猩红恍若罗刹之状,他一点也不怀疑五妹说到做到。
卢夫人姗姗来迟,指挥身后一众家丁女使手上拿着白布供案开始布置灵堂,偏头对沈逸晋说:“愈之,带你弟弟们回房念书。”
不待沈逸晋开口,沈逸行一脸焦急抢先说道:“母亲……父亲前脚被大理寺带走了……”
卢夫人色厉内荏,出声打断他:“你无功名在身,又当如何?沈卢两家叔伯兄弟中,谁有本事去大理寺捞人?”
寄宿沈家的沈逸远上前一步,急急拱手道:“婶母,万里愿意去相府寻南兄和北兄相助。”
卢夫人不再说话,隔空与沈思漓对视一眼,跳开视线示意吴嬷嬷把四位公子都带回房去。
不多时,护院家丁退下,沈氏四兄弟遣回自己院里,堂外除了侯府侍卫便是装点灵堂的女使。
沈思漓走下台阶:“我以为母亲不会出现。”
卢夫人视线越过沈思漓,落在堂前棺材上,眼眶变得湿润,轻声叹道:“想明白,就来了。”
沈思漓侧身相让:“您知道多少?”
卢夫人顿了顿,缓步进入灵堂,唇边微微呵出热气:“相府两位公子与远儿交好,你父亲借着这层关系顺利攀上叶相。”
沈思漓抽出三炷香,双手奉给卢夫人,反唇相讥问道:“所以想把我娘送给叶相享乐?”
卢夫人偏头看着她,突然反问道:“紫苑你还记得吗?”
紫苑当初替沈湉湉通风报信,最后卖去了哪里,沈思漓不关心,便也没问。她低垂眼眸,似乎想不通紫苑和叶公权之间的关联,沉思片刻:“记得,她被长公主卖了。”
“她被卖到百花坊,”卢夫人点燃三炷香,“经人转送好几手,如今成了相府最得宠的姬妾。”
沈湳乔大婚当夜,沈家一死一病一离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叶公权不难查到紫苑的存在。
结姨娘与沈思漓说起高靖远旧缘当夜,正是紫苑守夜。叶公权只需示意紫苑在沈渊面前添油加醋说上那么几句,沈渊重脸面正中叶公权下怀。
沈思漓问道:“是刻意寻的,还是机缘巧合?”
“不知道,”卢夫人插上香灰炉,摇了摇头,“你父亲赴叶相的私宴,紫苑作陪叶相身侧,席间暗示结香与定安侯高靖远早有渊源,住到外边也是为了方便高靖远母女通吃。”
“是以沈渊恼羞成怒……”沈思漓手握成拳,从胸腔里哼出荒谬,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沈渊经叶相一点拨,有意将阿娘当成物件讨好叶公权,报复我这个不孝女,报复阿娘令他蒙羞。”
卢夫人回首看她,无奈道:“你连父亲都不肯叫了。”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沈思漓偏过头,冷冷的说:“沈渊为了仕途,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这样的败类我凭什么认他。”
“我劝过,”卢夫人喟叹一声,转身在右上座坐下,“他便不再提起此事,我以为他打消了念头,不想他仍一意孤行。”
“我将阿娘安置在皇庄,周遭侍卫被调虎离山引走,这才叫陈管家得手。”沈思漓手臂搭在棺盖上,咬牙切齿道,“沈渊若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断不会铤而走险,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皇庄蒙骗拐人。”
“叶公权近来势头正盛,”卢夫人背部贴着椅背,仰起头说道,“沈渊想另寻一个靠山,摆脱东阳长公主的牵制。”
“沈渊中计了,”沈思漓低头看着棺木,若有所思道,“倘若叶公权控制住阿娘,既报复我坏他好事,又能挟持姨娘命我为其办事。他的手下在事迹败露后杀害姨娘,则是为了拉沈家当垫背的。”
卢夫人凝视沈思漓,掌心覆在杯盖上取暖:“卢氏叔伯曾透露,叶公权急不可耐逼迫文官战队,行事与当年的张党颇为相似。”
沈思漓避而不答,转而问道:“母亲说得想明白,指的是什么?”
卢夫人坐直了些:“结香为沈渊生儿育女,他竟狠的下心拱手转送他人,怎知我来日是否落得同样的下场。”
“不会的,”沈思漓迟疑道,“您是正妻……”
“正妻又如何?世间多得是下堂妻!”
卢夫人迅速地打断她,语气有些激动,“沈渊乃朝三暮四,色|欲熏心之辈。这些年之所以听从我的要求,不许在外寻花问柳,不过是忌惮我卢家权势,又念在我为他生下三个孩子的份上,才处处退让。倘若真叫他有朝一日平步青云,届时姬妾云集,如何抵挡的了他潜藏多年的憋闷。”
沈思漓嘴角挂着讥诮,冷嘲热讽道:“一妻二妾是对官员的底线,而不是沈渊的上限。”
卢夫人呷了茶,气顺了些:“我怀着翘翘的时候,孕吐不止,彻夜难眠。结香不眠不休照顾我的时候,沈渊在我眼皮子底下和宋芸暗通款曲。当时我也是糊涂,眼见宋芸大了肚子,却不见沈渊回心转意,便让结香替我笼络住丈夫。”
沈思漓目光发散,低声道:“我以为……”
卢夫人不知何时泪如雨下,沿着面颊往下滴,声音酸涩地像苦药:“都说我容不下妾室,实是结香不想给沈渊生孩子,瞒着我灌药以自己性命为代价,替我清理掉房里的莺莺燕燕。我们俩携手闯了几次鬼门关,陪伴在身边的没有沈渊只有彼此,结香为我付出太多,我也亏欠她良多。”
沈思漓仰面让泪倒流回去,吸了吸鼻子吞下哽咽,轻声说道:“母亲想除掉沈渊,且不影响二哥哥和小六齐前程仕途,对吗?”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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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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