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王二年冬天,云中叶氏家主身死,叶雍容接任家主之位,帝都建王白逍摄政,掌握京都大权,第二年春天,叶雍容作为叶氏家主奉昭回归帝都,出任羽林天军幕府首领之职,说是王命,实则百里家主招揽,而叶雍容作为云中叶氏最后一名嫡系将军,却也不得不接受这名存实亡的圣旨,成为这乱世之中的最后一缕忠魂,天启城下最后一面王旗。
共王三年三月初七,帝都的夜晚还有些凉气,宫城外一处豪华的家主府刚刚举办过一场婚礼,这样家族间的婚礼在帝都内非常之多,且动辄王室公卿,尤其是在这样暗流涌动的时代,倒也算不得奇事。
“羽林天军是天启的最后一道防线,京都各位大人的身家性命,以后便要仰仗叶将军了。”说话的人晃了晃手里的瓷杯,埋头道,“还有我的身家性命。”
红色的烛光洒满了整个房子,洒在窗头张贴的“喜”字上,也洒在床边红色的盖头,盖头下的人沉默不语。
“叶将军不必拘谨,宾客已散,我想你大概也不喜欢我称你为‘夫人’吧。”身着大红色婚袍的男人将手中的酒杯端起,杯沿碰了一下唇边,却还是放下了,他捏起桌旁的玉如意,似乎想要起身,又有些迟疑。
“当年叶将军‘破阵’之舞时,我也有幸在旁,那时我还跟在风临晚老师身边学习琴乐,说起来也是那天以后,我才决心拜别老师,走进这朝堂。一晃已是七年之久,但叶将军的风范,凌冽剑鸣中的肃杀之气,莫言虽无法亲眼看看,却也不敢忘。叶将军……”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是帝国的名将之血。”
“百里莫言。”叶雍容低声叹了一口气,叫出了那个名字,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百里莫言生来就是盲人,这个时候找些话题跟她说话,大概只是要确定她的方向吧。至于“破阵”之类的话题,当年太傅的宴会上,卷帘后那个拼命鼓掌的孩子,焦急地跟在太傅身后去救自己的哥哥,却被所谓的风雪堵在半道上的年轻的建王,如今都已成为帝都最大的权臣,拨弄天下的摄政王,又有谁会把跟在长公主身边长大的百里家主当成一个会在洞房花烛夜与女人诉说温软心事的男孩呢。
她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拜堂时她就低头看着脚尖,现在坐在床沿便低头看着指尖。是否每一个出嫁的新娘在红盖头下都是这样呢?叶雍容想着。从被人牵着入堂,到听从司仪的指示一步一步或走或停或拜,闲下来时便这样埋头看着。
百里莫言终于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向叶雍容。他对这间房子再熟悉不过了,刚才的声音已经足够确定叶雍容的位置。他和叶雍容的婚礼是按照诸侯国主的规格举行的,从清晨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作为主人家就算是常人也该精疲力尽了,而他这样的盲人则需要提前记好每一个步骤的位置,虽说如今他已身为百里家族的家主,在帝都内搅动风云的权臣,可有些该遵守的礼制,总是不好怠慢的。好在多年的黑暗生活,他也练得一副好的听力,再加上平日里刻意熟悉环境,旁人从外表上倒是看不出他的异样。
他走到叶雍容身边,与叶雍容并排坐在花床边,左手向前探去,触到红头盖后右手提着玉如意,轻轻掀起红头盖,露出了一双低垂的眼帘,再往上是白皙的前额,额边红色的长发此时已被绾起,像是一朵待放的牡丹花。叶雍容微微抬眼,对上百里莫言一双无神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的窗口,可透过百里莫言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百里莫言一手将红盖头缠绕着的玉如意横放在一旁,另一只手为叶雍容解下发簪,高跷的发髻瞬时如瀑布般顺着笔挺的后背滑落,几缕发梢将将扫在两人背后绣着玫瑰的蚕丝被面。
“我听旁人说,叶将军生得一头秀长的红发,能与新婚的烛光辉映,只可惜莫言是个瞎子,听说羽人也有金色的头发,听说下雪时连天地都会变成纯白色,可是我从出世起就不知道什么是颜色。”百里莫言见叶雍容没有答话,便继续说,“婚房的行头大多蒙摄政王恩赏,叶将军的妆容还是王妃亲选,我说再美的妆容我也看不见的,不必过分劳心,可王妃说叶将军虽是军旅之人,却生的极其美丽,总不能委屈了叶将军。”
“刚才我犹豫了许久,桌上的两杯酒也是摄政王所赐,说是怕将军过于拘谨……我犹豫着要不要喝。”
“我既然选择踏进天启,有些事就已经知道了。”叶雍容抿了抿嘴,她明白百里莫言这些话的含义,也明白此时她就应该说“不用说这些”或者“其实并不在意”之类的话,然后接受天启的牢笼。
对,就是“牢笼”,这就是城中大人们的意思,也是百里家的意思。皇帝需要盟友,而家族间共同的“后代”就是最牢固的盟约,云中叶氏到她这一代只剩下这么一个嫡女,若能留下百里家主的嫡亲后代,那么叶氏与百里氏就将密不可分。大人们需要叶氏的效忠,也需要这么一个孩子将叶雍容困在帝都。
“若叶将军不想,莫言自有办法。”百里莫言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也变得坚定了起来,“天启对于外来人而言是一个囚笼,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又是一个阶梯,我生于天启长于天启,曾沉沦于天启,却又发迹于天启。我曾在这里受人胁迫,每日虚与委蛇,可我又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地方。我觉得你不是天启城中之人,你不喜欢这里,我自是看得出的。”
叶雍容眼神微微跳动,诧异地看着他说出这番话,就好像六年前在城外小村里眺望四四方方的天启城一般,虽同坐于一个床榻,却遥远的像是隔了一座城墙。似是受到百里莫言的影响,叶雍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声线道:“叶氏世代为皇家征战,到我这一代也不会有例外,若有外贼觊觎天启,我自当领兵杀之,他日马革裹尸亦无怨言。但你说我不喜欢这里,你说的没错。”
“我在军中长大,自问熟知兵法,有运筹帷幄之能,也有勤王平乱之心,我奉王命前来天启赴任,为的也是我叶家世世代代‘挽狂澜于即倒,存危亡于乱世’的心愿。你若要说这天启城中大人们之间的纠葛,我是不懂的。”叶雍容话里透着些铿锵,但更多的却是无奈之气,“也不愿意懂。”
“我也是天启城中的大人之一呢。”百里莫言难得地裂开嘴笑了笑,“你这话当不可乱说,往后你出任军机参政,总是要参加许多朝廷的会议,大人们可都聪明的紧,纵使你不齿其中纠葛,也怕叫人听出嘲弄之意。”
叶雍容听罢心中一紧:“下官不敢。”
“没关系,你是我的夫人嘛,我百里莫言的夫人,又岂是这天启城中的下官?”百里莫言笑着,“你可以不喜欢我的权力,不喜欢我的行事,我也的确不懂军中之事,这一点我不辩驳,但是我信叶将军,也希望叶将军信我。”
百里莫言起身,走过烛台轻轻吹灭红烛:“时候不早了,叶将军歇息吧,这一天也该累了。”
红烛一灭,四周顿时回归黑暗,叶雍容原地等了一会儿,并不见百里莫言再靠近,便缓缓蜕下红妆,趟上了花床,许久,只听见黑暗之中传来一声轻轻的“谢谢”,百里莫言坐在桌前无声的笑了。
[共王三年春,叶氏家主叶雍容于云中发迹,赴天启出任羽林天军军机参政一职,一方领皇家亲军守卫天启,另一方立于朝中参与天启政事。随后又与百里家主百里莫言结为姻亲,再续叶氏一族临危受命的传统。两人婚后感情极好,百里莫言也多次在朝中表现出回护之意,帮助叶雍容树立威信,而叶雍容也无愧名将之血,数年间整顿军制,将皇家之兵培养成精良威武之师,后屡战屡胜,遂有“云中之月”的美称。可惜直到五年后叶雍容败亡于燮羽烈王铁浮屠手下,也没能为百里家留下嫡亲后代,而百里莫言亦终未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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