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羲听见李路在桌子旁啐了一口，嘴里不时蹦出几个脏字，似乎遇见了非常愤怒的事情，回屋半晌了，这事儿还能惹得他动怒。
他隐约听见“不能买”、“配送”、“士兵”、“戒严”几个字，便猜到应该是城中的戒严等级提升了。
也就是说，李路或许无法再出去买到粮食了，城中商铺不营业后，粮食也会按人头数来配额分发。
夙羲蓦地有些烦躁，只觉自己顶着团风的这具小身体，想要离开这里的希望又变渺小了一些。
……
翌日，天际将将爬上一片青的时候，凉西城的攻防之战再度开始了。
城内的紧张气氛升温，家家户户都将门窗紧闭，却似乎隔绝不了仿如近在耳畔的激烈厮杀声。
血腥气弥漫在街道之上，像是被寒风从德安堂刮来的，及至每日午时分发配额食物时，前来街道上排队领取食物的人们各个沉默而冷肃。
几日而逝，皆是如此情状，有些家里已经把存粮吃光了，新领取到的食物则被他们优先存放起来。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军眷都不再随意活动给军队添乱，除了少些外来人士，路过之人俱为行色匆匆的士兵，他们衣甲染血，扛着伤员往返，又带着大量箭矢、投石前去各处城防点补充。
战况并没有好转，蛮族大军甚至已经在城外放话，要攻入凉西屠了贺家满门，规劝凉西城的士兵勿再顽抗。
否则，他们就要凉西城灭。
有多少人被动摇了军心，化作小雪鸮跟在贺之弘附近的绾绾不能知晓。
可她俨然窥知到了蛮族人的险恶用心，而蛮族人绝对不会如自己所说，攻入凉西以后却只会屠掉贺家满门。
凉西城还在坚持，他们也还能够坚持。
然而这个时限终将得出一个具体的数字，在这之前，没有人能猜到凉西城的去路。
入夜以后，战事渐歇，谁都知道凉西城这座军户大城一时间是打不下来的，所以蛮族军也得收兵休整，这地儿太冷。
双方都在磨，各有各的优劣，端看谁能赢到最后。
城楼之上战火漫布，都是遗留下来的痕迹，一些士兵在低头收捡还能用的兵器，尸体被一具具抬下去，沉默是他们按捺不住的宣泄。
贺之弘踏过一地狼藉，独自登上最高处，腰挎长刀立在了城楼边。
他的面部显见得风霜了不少，也有数日未曾洗澡，血迹脏污都在脸上，唯有那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始终不曾惧怕城外大营方向投射而来的火光。
忽然一只小雪鸮飞来他肩头，他侧目看上一眼，却没有赶走它。
绾绾也是看出来了，但凡处于非战斗时间，贺之弘都是允许小雪鸮随意停留的。
他对小雪鸮其实没有多少特别的感情，肯定比不过那只被他捡回家的小狐狸。
但左不过是见习惯了，何况小雪鸮也是他要守护的凉西城生灵，他义不容辞。
不过，小狐狸化作小雪鸮随行在贺之弘身边却是别有目的。
小狐狸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能帮贺之弘做些什么？
修为的恢复尚且缓慢，即使她将能耐全都拿回来了，她也不能独自去屠了这支蛮族军，毁掉自己的修行。
可是至少，她要跟在贺之弘身边，防止这个人类死掉。
袁副将在这时疾步从城楼的另一头赶来。
“将军！”
贺之弘朝他颔首，哑声道：“可有受伤？”
袁副将摇头表示都是小伤，下一句便开始汇报他的任务成果：“您丢给属下一支窥远镜，让属下数日夜观蛮族大营，专盯他们的一举一动，如今有了些发现。”
贺之弘神色微凛：“说。”
“欸，属下看出，这一支蛮族军在吃食、柴火等用料上较为节省，但属下细观之后发现，他们虽然节省，可是似乎仍有余地。”
“有些蛮族兵加柴的时候，抱柴的架势看不出大营里是少柴的。即使控制了用量，他们把柴丢入火堆的动作却很利落，半点不心疼。属下判断，这等细节之上，蛮族兵还做不到杀手那样的专业伪装，所以这是他们的疏漏。”
一连串说完，袁副将歇了口气又道：“尤其与我们城中相比，这几日下来，我们的士兵哪里还有狼吞虎咽的？一块烙饼巴不得细嚼慢咽让它慢慢果腹，一根细柴，我们都要掰断了，卡在温度不够的时候分几截来加。”
绾绾在贺之弘肩上听得鸮躯一震，恰好小狐狸也同样惊了惊。
袁副将的意思是，蛮族军在表演？
难道他们……还有更多的物资储备，因此不能被凉西城得知？
“他们把物资藏在哪里？不……”贺之弘眸色渐寒，“他们的物资还没有到。”
袁副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下一批将要运上永冻冰漠的物资？！”
“可是，大劜国内哪来那么多物资来额外支援这里啊，这里都不是大战中心，我们被围住后，已经左右不了战局了，废这大力气图啥呀！”
图什么？
贺之弘胸口重重起伏了片刻，忽然转身，一掌打在石柱上。
因他收了内力，石柱只在他手下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但这个举动出现在万事皆八风不动的将军身上，足以让一旁的袁副将目瞪口呆。
小雪鸮被惊飞，扑扇着雪白的翅膀干脆落在了袁副将肩头上。
袁副将又被小雪鸮惊了惊，想他区区副将，居然也被将军的爱宠之一青睐了。
耳畔骤然传来将军的声音，把袁副将的走神打断：“老袁，我告诉你，梁都督至今没有为凉西来过密信。”
贺之弘转过身去，冷目凝视着袁副将道：“一封被截的的密信都无，时日已过一旬，你可知，这是何意。”
袁副将猛地一个脑中打颤，愕然问：“我们的信呢？除却被蛮族截杀的信鹰，是有活着飞出去的！”
贺之弘没有回答。
这却已经告诉袁副将太多信息了。
袁副将遽然色变，眼眶似乎一瞬间用上了力气，额角青筋蹦高，目现血色：“杳、无、音、信？”
“他妈的！！！”
袁副将抬腿猛踹身后的石柱，震颤感由地面传向广处，这一脚他没收力，但好歹没把柱子踹断。
贺之弘没有在第一时间制止他，贺之弘心里清楚，袁副将所承受的压力并不小于自己这位守将。
而袁副将本非凉西人，就算留在甘州当地，也不见得会比如今更糟。
此回，袁副将明摆着是跟着自己受难了。
人都是需要发泄的，若这一脚、一根石柱能让袁副将把压力宣泄部分出来，他认为值得。
此时此刻的袁副将心里也明白了，知道将军近些日子的一系列布局与决策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将军在验证他们的处境，而袁副将也终于明白了他们真正的处境。
大王打架，小鬼遭殃，他们就等同于那入不了眼的小鬼。
姓梁那总督若不是已经在这场战役里投靠富都皇宫中的某些大人物了，便是自顾不暇，所以干脆放弃了他们。
他们到底算什么？
某些人送与蛮族人合作的礼物？用来对外“交流”的附赠品，还是投名状？
不不不，他们是肉。
一块献祭用的老干肉，即便啃了也要磕烂几颗牙，但是却很有用。
袁副将无声淌下几滴眼泪，被他掩饰性地抬动小臂擦去，而后喃喃：“甘州是不会真的有难了吧……”
既然藏了各种交易，那么入侵之战其实根本不会当真打起来。
受灾受难的只有甘州的普通老百姓，以及这片永冻冰漠上被遗弃的一座城。
蛮族人要复仇、要出气，为当初的战败求和一雪前耻，也要来甘州打秋风，打个“好价钱”才能同魏朝的老皇帝谈判。
只有他们，可能不会再等来新的命运了，他们会被献祭在这里，成为这天下偌大权势之秤上、又一座不起眼的砝码。
小雪鸮蓦地扭头，飞到阑干边落下，猩红色的眼珠直盯城外不远处的大营。
须臾，小雪鸮又飞向高空，飞往了城内灯火更通明的方向，隔着漫天细雪远望这片银装素裹的天地。
绾绾不知道小狐狸此刻在想些什么，可她好似与小狐狸心有灵犀，一同在细雪中沉寂了下来。
她猜，小狐狸或许想到了自己的爹娘，自己族中已经别离多日的亲长。
小狐狸尚还不知，他们皆已受到了厌青的关押与囚禁，亦有死亡，大部分天狐对她而言都是生死未知。
而这一切，皆是权势、战争、**与贪婪、所有得益者对他人生命权的蔑视，才造就而成。
绾绾通过小雪鸮的眼睛，看到了城门下方累倒后席地而坐的士兵。
成排成排地坐在那里，一旁则是沐雪赶来为他们照料身体的普通百姓。
她看见了杨明阑和杨大夫，也看到了贺府里的丫鬟小厮。
芙香的马车停靠在昏暗的小巷里，贺之卫此时正躺在芙香身边，得来一个短暂小憩。
至今为止，这一城人的风貌依然是众志成城。
他们的一腔忠勇泼洒在自己的乡土之上，所惦念的，不过是乡土的气息不被染指，而远方家国仍有来音。
可是绾绾看到得更远，更多，沉积了历史为凉西酝酿的厚重，化作纷纷扬扬的黑白色雪花，逐渐布满眼前的整个凉西画卷。
她做娃娃的时候，曾听主人说过一句话。
绝望，从来都是一点一点开始累积。
凉西城的军民能保他们的国，而他们的国，现在没有了回音。
这几天又忙又累，一到晚上写文了脑壳发疼，见谅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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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大恐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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