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前的最后几天，明泽宫的气氛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严嬷嬷的训练变本加厉，但重点似乎从“标准”转向了“稳定”。她不再苛求梁茶的姿态有多标准，而是反复演练那几个最基本的动作：如何在宫人搀扶下起身，如何微微颔首示意，如何在被引导下完成叩拜。
梁茶配合得近乎麻木。
宫宴当日傍晚，梁茶被几个沉默的宫女像对待一件易碎品般仔细梳妆。薄纱蒙眼，她畏光，视线模糊，前世她近视四百度，现在的视力大概和近视八百多度差不多，世界只剩下扭曲的光斑和色块。
她们为她换上了一件颜色素净的宫装，布料丝滑轻柔，宽大的衣袖和裙摆能最大限度遮掩她瘦削变形的身躯。没有人试图给她涂抹脂粉，那在疤痕上只会显得更可怖。头发被简单地梳理，挽成一个最不起眼的髻，插着一根玉簪。
他们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给她照镜子，走出宫门那一刻，宫女们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梁茶却想象出自己此刻的模样：一个裹在不合体宫装里的、死气沉沉的丑八怪。曾经梁茶给自己做了好久心里建设后照过镜子，虽然视线模糊，但脸上深红的疤痕总能分辨，半个巴掌大，在左脸头发遮不住的位置。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庆幸，还好她眼睛也不太好。
也好。她心里一片冰凉，甚至生出一丝自暴自弃的期望。说不定贺兰昀一看到她就取消这个荒唐的和亲计划，专心把梁无慕治好带着搞事，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在宫里混吃等死。
时辰到了。她被安置在一架五菱宏光那么大的肩舆上，由八个力大沉稳的太监抬着。瑶光无声地跟在肩舆一侧。
前往宴席宫殿的路很长，晚风吹过，带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声和喧闹人声。那是一个鲜活、热闹、属于胜利者和权力者的世界，与肩舆上这个死气沉沉的“祭品”形成了残酷的对比。梁茶紧闭着双眼，努力调整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表演”上。
踏入宴席宫殿的那一刻，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香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让她一阵眩晕。即使视线模糊，她也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好奇的、鄙夷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
看你大爷。梁茶在心里把他们一个个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她能感觉到肩舆微微一顿，然后踩着小太监的背下车，她在心里默默跟小太监说了声抱歉。
她跟着宫女到了御座下首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个位置安排得极有深意，既能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又不会离权力中心太近。
“北靖使团到——！”太监尖利的通传声响起。
一阵更加喧嚣的声浪涌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欢庆氛围。
梁茶依循训练，在宫女搀扶下艰难地挪身站起。面向御座方向，垂首，目光落在脚下冰冷反光的金砖上。
视线尽头，高踞上首的玄色龙袍身影轮廓威严而模糊。他仿佛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扫了一眼，目光淡得像掠过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表面功夫刚做完，梁泓宸平淡赐座。梁茶臀尖还未沾稳垫褥，一个磁性却带着轻飘质感的男声便穿透殿内嘈杂，清晰响起：
“陛下，这位便是万云公主殿下？”那声音微顿，恰到好处地染上一丝感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皇帝的声音自上传来，平淡中透着居高临下的漠然：“万云，这位是北靖端王殿下。”他话锋一转，语气渗入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玩味，“说来，你生母琴美人，还是当年老端王赠予先帝的舞姬。如今看来，倒也是段……难得的缘分。”
说话真够阴阳的。梁茶心想。琴美人可是贺兰昀心头的朱砂痣，别看他此刻面不改色，心里怕早将你梁泓宸千刀万剐了千万遍。
她在宫女半搀半架下，朝着声音来处，极其缓慢、幅度极小地弯了弯腰，更像一次摇摇欲坠的欠身，而非行礼。
贺兰昀并未立刻接话。
短暂的沉默中，梁茶模糊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锐利而深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似在审视，又似穿透皮囊，掂量着别的什么。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难辨的低笑，如羽毛搔过冰面，无端令人心头发紧。
“公主殿下保重凤体。”他最终只淡淡道了一句，便不再投注丝毫注意，转而与皇帝谈论起梁国风物，语气恢复了沉稳从容。
梁茶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小椿察觉她手臂传来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才不着痕迹地将她轻轻扶回座位。
接下来的宴席，对她来说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煎熬。案上摆放的珍馐美味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却只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喧闹的乐曲声刺疼了她的耳膜，周围的一切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遥远，与她格格不入。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宴席终于接近尾声。皇帝率先离席，众人跪拜相送。梁茶也被宫女搀扶着，完成了最后一次机械的、依样画葫芦的叩拜。
当她再次被抬上肩舆，离开那座令人窒息的喧嚣宫殿时，晚风吹来，带着深宫的凉意，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奢靡气味，却吹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惫。
好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回到明泽宫偏殿，她被宫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回那张冰冷的床榻上，像一条脱水的鱼，连呼吸都觉得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小椿红着眼圈，给她喂了几口温水，用湿帕子轻轻擦拭她额角渗出的虚汗。
严嬷嬷自始至终没有再出现。或许，对于皇帝而言，她这颗棋子暂时已经完成了使命，失去了“教导”的价值。
殿内烛火摇曳，只剩下她和如常沉默得如同阴影般的瑶光。
许久，久到梁茶意识昏沉，在身心极度的透支下即将坠入混沌的睡梦之中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床边极近的距离响起，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却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
“殿下今日，做得很好。”
是瑶光。
这句话，是瑶光觉得，还是她背后的贺兰昀也这样觉得？
梁茶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惊得心口一颤。她立刻强迫自己掐断了这丝危险的联想。
梁茶，你真是被这吃人的皇宫逼疯了吗？怎么变得如此多疑。瑶光这些时日的维护虽悄无声息，却做不得假，你若连这都要怀疑，与那龙椅上刻薄寡恩的梁泓宸又有何异？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阵莫名的心慌，朝着瑶光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扯出一个疲惫却真诚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那份难得的认可。随即，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笑容里漫上一丝真实的苦涩。
按照那本破书的剧情，贺兰昀此次前来，本该是与梁无慕相认、暗中勾结的关键节点。可现实是，梁泓宸嫌梁无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傻子，宫宴压根没让他露面。这两人，连正经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不对。一个念头如同冷水浇头——有瑶光这个现成的桥梁在，他们何须在宫宴上碰面？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定的时机，勾结早已在暗处完成了？
可是……梁无慕他现在……还是个傻子啊。
这个最关键的前提，让梁茶刚刚提起来的心又重重落了回去。贺兰昀是何等人物？北靖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会选择一个痴傻的皇子作为合作对象吗？这投资风险也太大了一点。除非他有把握能治好梁无慕，但原著里梁无慕的康复更像是一场仇恨激发下的意外觉醒，而非外力所致。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断了。梁茶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大概是在这阴谋漩涡里待久了，看谁都像别有用心。贺兰昀或许有他的盘算，但目标应该直接是梁泓宸手中的权力，或者通过拿捏自己这个“未婚妻”来做文章，至于梁无慕……一个被皇帝厌弃、毫无价值的傻皇子，恐怕根本入不了那位端王的眼。
一定是这样。梁茶在心里笃定地告诉自己。她不能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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