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宫中看似平静，但梁茶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悄然累积。
第三天午后，小椿从内务府领回份例，其中有一小包“新贡的安神香料”。夜里，梁茶难以入眠，拿起香料嗅了嗅——除了常见香气，底层竟有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梅花冷香。
这味道……好熟悉，又很独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绝对没有闻到过这个味道，但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梁茶思考着，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药的桑皮纸内侧。在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了几道极细微的划痕。借着微弱光线，凑到眼前，勉强辨出似是两个小符号：一个像简化的亭台，一个像带叶的竹枝。
会用这种方式传信的，只有贺兰昀了。贺兰昀暂时不想直接暴露瑶光，便通过内务府的常规渠道，将指示藏在日常用品中。他能做到这一步，说明宫中确有渗透，但他也必须万分小心。
那么，瑶光是否知情？梁茶回想她近日如常的沉默，看不出端倪。或许她也是被利用的环节之一，或许她根本不知情。无论如何，这信息是冲着她来的。
次日，梁茶在瑶光为她换药时，状似无意地轻声感叹：“殿里闷得很，也不知宫中花今年开得如何。”
她说话时，指尖轻轻拂过枕边那包香料。
瑶光缠绕纱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淡：“公主伤势未愈，不宜吹风。御花园地广人稀，若想散步，需择晴日，有可靠之人陪同方可。”她抬眼，目光平静，“譬如，申时之后，日头温和，或可一试。只是务必谨慎，勿往偏僻处去。”
这看似劝阻的话，实则给出了会见的时间，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梁茶心中了然，垂下眼帘：“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瑶光不再多言，仔细系好纱布，退开。
至此，梁茶几乎可以肯定：
贺兰昀确实想见她，但无法直接安排，只能通过极其隐晦的方式传递信息。
瑶光极有可能知情，甚至可能是关键的中间环节，但她绝不会主动暴露，只会用这种近乎打哑谜的方式，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给予有限的提示或配合。
这次会面，风险极高，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贺兰昀的谨慎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约定的申时三刻就在次日。梁茶躺在榻上，心绪如潮。这不是一次被安排好的会面，更像是一次需要她自行决断和赴险的考验。贺兰昀在试探她的机敏和胆量，也在评估她的价值。
她能不去吗？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继续在这死局中熬着。
但她必须去。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能透出光亮的缝隙，是摆脱目前完全被动处境的可能契机。尤其在她对梁无慕已不抱幻想之后，外部助力显得尤为重要。
她必须去，而且要准备好。准备好面对贺兰昀的审视和盘问，准备好提出自己的条件或请求，更要准备好应对任何可能的意外。
她下意识地伸手，再次确认枕下那包特殊的香料。冰凉的手指触及桑皮纸粗糙的表面，那上面无形的符号，仿佛带着千斤重量。
贺兰昀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能的外部变数，无论如何，明天她必须踏上那条通往未知的小径。
她开始在心中反复推演明日可能遇到的情况。如何避开耳目？瑶光会提供多少帮助？贺兰昀会问什么？她该如何回答才能既不暴露自己不知真正的梁万云，又能展现出值得对方投资的价值？她有什么筹码？一个毁容失明、无权无势的公主，唯一的价值或许就是她的身份——先帝之女，梁无慕的姐姐，以及……贺兰昀白月光的女儿。
但这些身份，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夜深了，梁茶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积蓄体力。她知道，明天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有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体力。
翌日，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梁茶像往常一样，由小椿伺候着洗漱、用药，昨天她实在是紧张得睡不着，失眠了一晚上，反倒比平日更加萎靡不振了。
瑶光沉默地守在门边。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梁茶，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异样。
午后，梁茶对小椿说，殿内气闷，胸口有些发堵。小椿连忙要去开窗，梁茶却摇头，声音虚弱：“想出去透透气，就一会儿。”
小椿面露难色，看向瑶光。瑶光沉吟片刻，开口道：“今日天色不佳，风也有些凉。公主若实在不适，可在廊下略站片刻，奴婢陪同。”
这便是默许了外出，并限定了范围和时间。
梁茶点点头，在小椿的搀扶下，披了件厚实的斗篷，慢慢挪到殿外的廊檐下。冷风拂面，带着深秋的肃杀之气，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佯装欣赏廊下几盆半枯的菊花，实则用模糊的余光观察着四周。
瑶光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如同一尊雕塑，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几个洒扫的太监远远地在庭院另一边，并未靠近。
时间一点点流逝，梁茶的心跳逐渐加速。她根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她忽然轻轻“哎哟”一声，身体晃了晃，似是站立不稳。小椿连忙扶住她：“公主？”
“无事，”梁茶摆摆手，声音更显虚弱，“只是站得久了，有些头晕。小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椿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侧耳听了听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悠长的更鼓声，不太确定地回答：“回公主，听着像是……刚打过未时末的鼓？天色暗，奴婢也瞧不太真切。”
未时末，也就是下午三点左右。申时三刻差不多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还有两个多小时，时间还很充裕。但梁茶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小椿的视线，并且不能引起怀疑，虽然小椿看起来不像是谁的眼线，但梁茶不敢赌。
梁茶心中焦急，却不敢表露，只能顺从地点点头。在小椿的搀扶下，她披上那件厚实的斗篷，慢慢挪到殿外的廊檐下。冷风带着湿意吹来，确实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但同时也带来了寒意，她下意识地裹紧了斗篷。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就在这时，一阵较强的风卷过，吹动了梁茶的裙摆和斗篷帽子，也吹落了廊檐一角挂着的旧鸟笼，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沉思中的梁茶和小椿都吓了一跳。
梁茶顺势身体微微一晃，仿佛被惊到，气息也急促了些。她按住胸口，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小椿连忙扶稳她：“公主，您没事吧？定是那破笼子没挂稳，吓着您了。”
瑶光的目光也扫了过来，落在梁茶脸上。
梁茶喘息了几下，才虚弱地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无妨……只是这心里，愈发跳得厉害。”她转向小椿，语气带着依赖和请求，“小椿，我有些渴了，你去帮我沏盏安神茶来，要热的。”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请求。小椿不疑有他，立刻应道：“是，公主，奴婢这就去。”她看了一眼瑶光，见瑶光没有表示，便快步朝殿内的小茶房走去。
廊下只剩梁茶和瑶光。
就在小椿身影消失在殿门内的瞬间，瑶光极快地、几乎无声地向前迈了半步，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向东，穿过那片竹林，尽头有废弃的漱玉亭。亭后假山有洞，可暂避。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除非奴婢亲自来寻，否则绝不出来。最多半个时辰。”
话音落下，瑶光已退回原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梁茶的幻觉。
梁茶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明白，然后迈开步子，朝着竹林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去。她的背影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踏入竹林的瞬间，潮湿的泥土气息和竹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同时也隔绝了身后的视线。梁茶不敢耽搁，按照瑶光指示的方向，加快脚步。脚下的碎石和落叶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的竹林里被放大，让她心惊肉跳。
竹林比她想象的更深。光线透过茂密的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更添几分诡谲。她努力辨认着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亭子的轮廓，正是漱玉亭。被遗落在深宫静谧之处，亭子破败不堪，朱漆剥落，石阶上布满青苔。
她绕到亭后，果然看到一处假山群。假山下杂草丛生，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洞口隐藏在藤蔓之后。梁茶没有丝毫犹豫，拨开藤蔓，侧身钻了进去。
洞内狭窄、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霉味。她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小口喘着气。冰冷的石壁贴着她的后背，让她打了个寒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洞外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她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异常的声响。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就在梁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理解错了，或者贺兰昀改变了主意时，一阵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停在了假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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