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切看似按部就班地朝着微弱光明挪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携着宫外微寒的空气,踏入了明泽宫沉寂的庭院。
来人是一位三十许的宫装妇人,衣着素雅,颜色是并不张扬的藕荷色,发髻简单,只簪着一支白玉钗。她眉眼温润,与梁泓宸有三分相似,却全无其凌厉阴鸷,只余一派经过岁月沉淀的娴静安然。她身边只跟着一个同样衣着朴素、神色恭谨的中年嬷嬷。
最特别的是,她走进来时,步履轻盈,竟未发出多少声响,直至到了近前,才对迎上来有些无措的小椿和瑶光微微一笑,然后目光便越过她们,精准地、饱含怜惜地落在了被小椿搀扶着站在廊下的梁茶身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发出,只是那双温柔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她加快几步走到梁茶面前,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梁茶略显冰凉的手。
梁茶被她掌心的温暖击中,一时怔住。
妇人看着她缠着纱布的眼睛和面纱下的轮廓,眼圈更红了。她松开一只手,抬起,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做出了几个清晰的手势——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然后双手掌心向上,在身前微微抬高,做出一个“托起”的姿势,最后指向梁茶,眼神殷切。
梁茶愣住了。这手势……前世,她邻居家有一个先天聋哑的女孩,两人曾是玩伴,她跟着那女孩和家人学过一些最简单的手语。虽然时隔多年,记忆模糊,但这几个连贯的动作……
【我】【心疼】【你】。
是这个意思吗?还是“我关心你”?梁茶不敢确定,但那股扑面而来的善意和试图交流的恳切,是如此真实。
妇人小心避开梁茶脸上伤处,轻轻抚上梁茶的脸,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瓷器,然后摇了摇头,抿紧嘴唇,做出一个“难过”的表情。
这时,她身边的嬷嬷才适时地低声开口,语气带着恭敬:“万云公主安好。这位是荣嘉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听闻公主抱恙,心中惦念,特来探望。”
荣嘉长公主……梁茶想起来了,原书里有这个名字,一位早年因病致哑、性情温和、很早便出嫁离宫的姑母,名字好像叫……梁泓宜?
大结局时梁无慕勾结敌国谋反,铁骑踏破河山时,她的夫君与儿子皆战死殉国,这位姑母的结局,亦淹没在一片苍凉血色之中。
梁泓宜听了嬷嬷对自己的介绍,对梁茶点点头,又比划了几个手势,这次快了些,梁茶没能完全看懂,只依稀觉得里面有“母亲”、“想念”之类的意思。
嬷嬷代为解释道:“长公主说,太后娘娘在慈安寺礼佛,为国祈福,虽身在山中,心中亦常挂念宫中孙辈。长公主此番回京,太后亦有叮嘱,要来看看公主和小王爷。”
太后?梁茶心中一动。那位在先帝去世、梁泓宸夺位后便去了寺庙礼佛的祖母?她几乎快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祖母的挂念,在这深宫之中,能有多少分量?
梁泓宜似乎看出她的茫然,又从腕上褪下一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拉过梁茶的手,不由分说地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冰凉的翡翠贴在皮肤上,很快被体温煨暖。她拍了拍梁茶的手背,又指了指镯子,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脸颊边,做了一个“安睡”的动作,接着指向西方,最后再次合十。
【戴着它,好好休养,佛祖会保佑你。】
这一次,梁茶觉得自己看懂了七八分。这份跨越语言障碍的、笨拙却真诚的关怀,让她鼻尖猛地一酸。想到原书中她的结局,她反手握住梁泓宜的手,哽咽道:“谢谢姑母。也请姑母……代我向皇祖母问安。”
梁泓宜欣慰地笑了,眼角细纹舒展。她又看向一直安静站在梁茶身侧、好奇望着她的梁无慕,眼神更加柔软,招招手。
梁无慕似乎有些怕生,往梁茶身后躲了躲,只露出半张脸。
梁泓宜不以为意,从嬷嬷提着的篮子里取出几块做工精致、散发着甜香的点心,并非宫中之物。她将点心递给梁茶,又指了指梁无慕。
梁茶接过,低声对梁无慕说:“慕儿,姑母给你的点心,谢谢姑母。”
梁无慕这才慢吞吞走出来,接过一块点心,小声说了句:“谢谢姑母。”然后立刻又躲回梁茶身后,小口吃起来。
梁泓宜不能久留,又细细看了姐弟俩几眼,用手势嘱咐“保重”,才在嬷嬷的陪同下,依依不舍地离去。
梁茶坚持要送她到宫门口。细雨已歇,空气清新湿润。梁泓宜挽着梁茶的手臂,慢慢走着,梁无慕也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快到明泽宫院门时,梁茶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门外回廊的柱子旁,静静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人似乎一直在等候。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刹那间,连檐下滴落的水珠都仿佛慢了半拍。
那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姿挺拔如春日修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云纹锦袍,玉冠束发,眉眼舒朗清隽,周身气度皎洁澄澈,与此地宫闱的沉浊格格不入。他立于雨后洗净的灰墙黛瓦与湿润苍翠间,宛如一幅墨色未干、意境澹远的水墨画卷,温润内敛,却又隐见璞玉之棱。
他的目光先落在梁泓宜身上,神色恭谨柔和,唤了一声:“母亲。”声音清越。
随即,他的视线自然地转向被梁泓宜挽着的梁茶。当看到梁茶蒙眼的薄纱、遮掩的面容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但旋即被妥帖的礼貌与淡然所取代。他没有丝毫失礼的打量或回避,只是端正地微微躬身行礼:“万云公主殿下。在下沈青,问公主殿下安。”
举止无可挑剔,风度教养极佳。
梁茶虽看不清他的具体容貌,但那扑面而来的清冽气质和恰到好处的礼节,让她瞬间意识到,这绝非寻常世家子弟。沈青……梁泓宜那个未来马革裹尸、血染疆场的儿子?
梁泓宜对儿子点了点头,又看向梁茶,比划介绍:【这是我儿,沈青。随他父亲回京述职。】她看向沈青的眼神充满慈爱与骄傲。
沈青显然精通手语,安静地看着母亲比划,然后对梁茶温声道:“母亲常提起公主与王爷,心中挂念。今日得见,愿公主身体康健。”
他的问候真诚而不逾越,在这满是虚伪与恶意的宫廷里,像一缕清爽的风。
梁茶定了定神,依礼微微颔首,用尚显嘶哑的声音回道:“有劳沈公子挂心,也多谢姑母今日来看我。”她刻意放慢了语速,让声音不那么难听。
沈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再次颔首:“不敢。公主保重。”
梁泓宜又细细叮咛梁茶几句,方在沈青的虚扶下,一步三回首地离去。沈青转身之际,最后望了梁茶一眼。那目光沉静如水,深敛如潭,最终融为廊下一抹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宫墙转角的碧色背影。
梁泓宜走得安静,正如她来时一样,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点淡淡的、安神的檀香气息。
梁茶站在明泽宫门口,直到那抹青色完全消失在宫道尽头,腕间的白玉镯还残留着梁泓宜的体温。细雨后的微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一点微弱的暖。
梁无慕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将她从恍惚中唤回。“阿姐,那个哥哥,真好看。”
殿前重新安静下来。梁茶摸着腕上温润的玉镯,心中五味杂陈。这份来自血脉亲人的暖意太过珍贵,也太过脆弱。太后的挂念或许只是一种遥远的姿态,梁泓宜的关爱也无力改变她和梁无慕如履薄冰的处境。
这世界上,好人太少,也太无力。
她低头,看着吃得津津有味、对危险与命运浑然不觉的梁无慕,想到原文中梁泓宜母子玉石俱焚的结局,蹲下身与他平视,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慕儿,要记住,姑母是好人。”
梁无慕用力点头:“嗯!姑母好!点心好!”
梁茶笑了笑,她将剩下的点心仔细包好,仿佛要留住这稍纵即逝的、纯粹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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