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共犯

“当年陆朴在二次北征中立功,继而拥立先帝登基,有从龙之功,要除陆朴,寻常小事未必动得了他,动得了他的只有谋、反、大、罪。”

最后四字从李宴方口中道来,已无声响。

萧偃锋利的剑眉一挑,完全会意,他的阿姊比他想象中还狠辣些,釜底抽薪的法子说来就来,毫不犹豫。

李宴方此刻如同手握生死的地狱判官,冷冷留下裁决:“若他不想反,就构陷他反。”

明明在谈血流成河的恶事,可萧偃的目光却在一瞬间绽出柔和来,这才是他的阿姊,不是那个冷漠的、空洞的、缺乏生机的阿姊,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目标明确的阿姊,哪怕她的初衷并不光正,那又怎么样?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作恶就一起作,要赴死就一起赴死。

他的杀业比她重太多,就算是跌落十八层地狱,也是他在下方垫着她!

萧偃再一次递出玉珏,这一次他手上的伤已经康复。

时过几日,她当接下了吧?

玉珏静静躺在手心,烛光照射,显出莹润晶华。

修长如韧兰玉叶的五指移来,比玉色更莹莹的指尖将其轻轻勾去,修剪得齐整的指甲在他布满细茧的掌中划过,留下如鹤羽轻抚般的感触。

李宴方将犹带温度的玉珏紧握于掌心,问他:“你带回洛都的有多少人?有名册么?他们各自擅长什么?”

他收回随着白羽飘摇远去的心神:“并无名册,不过阿姊若想知道,来日我叫青霜过来,他已将名册背熟。”

“好,”李宴方点点头,亲卫皆是身边人,不留名册叫人无法调查,是出于安全考虑,她明白,“你打算如何处置四和春楼?”

萧偃眉头微紧:“几次调查都已失败告终,不如放弃暗中调查的策略,待寻个由头,突击检查一番,由外突破。”

“此举并非不可,但四和春楼既然能在洛都做暗地里的生意,身后必有人物。”四和春楼的鬼市,李宴方先前都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做幕后黑手,她不自觉攥紧玉珏。

萧偃寒声道:“既然牵扯进胡商与北戎人,近来黑手必有动作,北戎。”

他点到为止,他回京时北戎不动手,说明北戎谋求的是更大的利益。

二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天色竟然已有将明之兆,萧偃问她:“阿姊可要安寝?”

李宴方摇摇头:“思绪杂乱无章,无心安卧。”

“那我们策马去郊原上看日出吧。”

他似乎来了兴致,言谈之间充溢着少年意气与跳脱雀跃,要帮着她把沉痛与忧愁甩至身后。

她几乎本能地拒绝,可今夜畅谈一整晚,他都未曾像先前相逢那般三番四次逾矩,进行一次又一次试探与逼迫,二人似乎变回正常的姐弟。

那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只是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许久未骑马。”

少时家境虽尚可,但终究无财力饲养骏马,阿爹会带着她们姐弟二人上集市租借马匹,教二人骑马,只不过这等机会不多,待阿爹去世,她几乎没能再骑过马。

至于嫁入鄂国公府后,陆韫之不喜欢出游,也不喜欢她单独出游,更是无缘策马。

萧偃温声:“阿姊骑我的马就好,它很听话。”

“战马?”

他颔首,唤来紫电,点了随行的几人,整装待发。

果真是擅长奔袭突击的将领,在小事上显见一斑,只是他似乎忘了一事,李宴方颇有些难为情,道:“我去更衣。”

这宽袍长裙自然不适合策马,李宴方疾走回房,挑出一身窄袍和一件大氅,照清已睡下,她自己换上后摘掉发簪,只余素髻,缠上一条与衣袍同色的丝带点缀,出了门。

李宴方见萧偃已在内院的月洞门前等候,她干脆道:“走。”

步行至山下夜色渐退,树下停歇的骏马轮廓隐约可见,萧偃曲指为哨一吹,骏马应声而来。

纯黑的马匹在黑夜中本不明显,但它小跑几步的灵动矫健身姿出卖了行踪,它停住在主人萧偃面前。

微淡的天光下,近一人高的大宛名马高昂头颅,喷着响鼻,它浑身肌肉线条流畅,威武不凡,得到主人命令后显然进入兴奋状态。

萧偃轻抚它的面门,在它耳边低语,那骏马左右甩动的飘扬马尾便停下来。

萧偃回首朝她点头:“阿姊,来。”

他侧过身,给她让出踩马镫的位置,她扶着马鞍,踩上马镫,毫不费力,甚至都没发觉,身后的萧偃举起双手,虚虚地扶着她。

待她坐上马鞍的那一刻,骏马喷了个响鼻,萧偃见状立即安抚,一边把缰绳递给李宴方,一边对着马儿说什么。

他牵着马辔,带着一人一马缓慢迈开步伐,不知他是对谁说:“慢些跑。”

他撒了手,骏马迈开四蹄,驰向漆黑的原野。

马背上的李宴方有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紧握缰绳,夹紧马腹,下意识地,她回首寻觅萧偃的踪迹。

黑暗中,一匹骏马加速奔来。

她紧提的心得以放下,只不过,这瞬间的心意失察于今夜的风中,她不曾追究。

在她先行一步后,萧偃翻身上了一名亲卫的马,挥鞭而来。

李宴方与萧偃策马在前,三五亲卫跟随在后,奔向远方天边的青灰。

冬日的寒风吹疼面颊上细腻的皮肤,李宴方没有半点停留。

东方,黑沉广袤的郊原与青黑无际的天幕被夜色粘合,但一道霞光璀璨的裂痕按时而至,撕开寂静的夜色,裂痕不断生长、膨胀,待它在天际中占据半壁江山时,一轮旭日跳跃而出,张狂明艳。

天明。

飞驰的骏马早已停息,李宴方痴痴凝望初升朝阳,心中跳动着莫名的情绪,它像是在尽诉与黑夜的告别,又像是在为踏上前路而鼓舞,它明明只是一次金乌按部就班的日出,可她总觉得,这一天带来悄然的变化。

她身旁,还有一人。

旭日东出,曙光之下,两人两马,天地间的流光刹那即逝,却留下这一幕带着新始意味的画图。

“阿姊,”马背上的萧偃远眺新日,趁着晨曦尚好,李宴方心情舒畅,他问,“太后赏赐我的府邸即将修葺完毕,你可要与我去看看?最好趁着年前把该布置的布置了。”

他想,虽然不够明显,但阿姊当是能读懂,这是邀她同住的意思。

这句话把李宴方拉回过去,他就像很多年前,在年底问她要不要一起上街买福字挑灯笼一样。

她就像许多年前那样回答:“好。”

于情,亲人回归,她这年总不能在山上过;于理,陆朴已经盯上她,留在山中不再安全。

萧偃藏下喜悦,他可耻地发觉,哪怕在严刑拷打之下,也无法叫他放弃,而是步步为营,求她心甘情愿走入他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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