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川流如织的行人商客早已停下来,远远旁观这一场意外。
听闻北戎人常以金雕、獒犬协助狩猎,萧偃低头瞥见獒犬黑发浓密,其上光泽流动,便知那是那木拓的爱犬,若是此恶犬血溅长街,他定会颜面尽失、暗自心痛。
他悠然道:“按我朝律令《大晟律》规定,恶狗伤人详分两类,主人故意纵犬伤人、主人过失致使恶犬伤人,不知王子是前者还是后者?还是王子自认为身份尊贵,大晟律法管束不得,才在这东市里弄出些风浪来?”
此言一出,颇有讽刺那木拓前来洛都议和,却存心蔑视晟朝之意,若被坐实,于两国和谈不利。
加之,今日恶狗啸街乃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共同见证,并非舞阳侯恶意构陷,他出言反倒也为受到惊吓的百姓出了口恶气。
不少百姓点头支持,那木拓脸上难堪之意显现出来,他原以为獒犬去追击一只小黄犬能闹出多大事端?最差不过赔主人几十两银子罢了。
却没想到会撞上高陵乡君,而李宴方身后还有一只恶犬,要死咬不放,借题发挥。
獒犬命是小,他被萧偃胡乱扣上罪名是大,不由得愠怒直生。
只有李宴方眉头微皱,似是对萧偃言辞不满,她低声训斥道:“萧凭陵,你是何职何位,这事情也是你能管的么,也不怕有心之人参你一本越俎代庖?”
恶狗伤人,需报京兆府,由府尹责判。比起如日中天的舞阳侯来说,府尹品阶不高,但凡事要讲规矩,正如北戎王子进了这洛都城也得讲规矩。
她看似教训萧偃,实则是为萧偃开脱,顺便阴阳两句那木拓。
萧偃如何听不明白阿姊背后深意?于是低头认错。
那木拓先为李宴方看似为他解围而震惊,而更令他震惊的则是那一头比獒犬更为凶猛的恶兽竟然也有低头的一天,他尚不及回过味儿来,下一秒他就不得不接下李宴方挥出的招。
李宴方变脸极快,再看向那木拓时眼含笑意。
“听闻獒犬生性凶悍,难以驯服,我并非质疑王子的训犬御下之术,只是这疯狗不仅让王子丢尽颜面,还让你险些陷入官司,王子还是尽快处置了为好,也好让洛都百姓们瞧见王子是个明辨是非、可以信任的合作伙伴。”
那木拓可算看明白了,这姐弟二人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先搬律法,再讲两国和谈,逼着他要这畜生的命。
周遭百姓往来,不多时,东市发生的一切就会传得到处都是,中原有句古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仇他暂且记下。
“多谢高陵乡君赐教。”
那木拓扬起俊脸,对李宴方留下一个灿烂且毫无芥蒂的笑容,像极了真心道谢,他又变回那个迷惑众人的爽朗豪放北戎王子。
不过,那如草原灿烂阳光般的笑颜瞬间变色,他转头命令身后高大健壮的仆从用马鞭勒死獒犬,眼中看不出半点怜惜,只剩下狠辣与果断。
那獒犬眨眼间就死于主人的命令下,仆从面带凶光,盯着周边的百姓,戏谑地将獒犬尸身一抛,落在大道上,百姓见状纷纷退走远离。
而李宴方与萧偃不动声色盯着那木拓一行人的动向,直到他们策马走出视线,两人对视一眼: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渐渐的,东市恢复热闹,往来行人默契地避开獒犬尸身。
萧偃撇过头问李宴方:“从军营回来后,我听家中人道阿姊出门取头面,我陪阿姊去取吧。”
“也好。”李宴方调转马头,前往玉辉堂。
玉辉堂客人如云,李宴方唤来在店门口待命的小童,交予凭据,径直前往内堂取物。萧偃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若不是他衣饰不凡,气宇轩昂,当真要被人认作李宴方的侍从。
但过于夺目并非好事,三五步的路程不长,却已足够让店中试金挑玉的顾客都将双眼从精美华贵的珍器上移开,停驻于他身上。
其中不乏出身高贵,沉鱼落雁的千金。
上官柔仪抬首打量,如葱削般的食指与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掐丝金镯,她的好友范妙瑗将她这等痴神入迷的模样看在眼里,不由得低声“啧啧啧”揶揄她来。
她小声:“相爷的好孙女这回又看上谁了?”
上官柔仪对她翻了个白眼,将那金镯搁回绒布中:“什么叫‘又’?你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吗?”
范妙瑗反驳:“相爷特意让你在家里花窗中相看进内宅来求见议事的上进年前郎君,你不是说有几个还勉勉强强么?”
“那不是勉勉强强吗?”上官柔仪嗫嚅,“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那这个有?”
“也不算是,只是觉得他有点面熟罢了。”
范妙瑗思量后摇头:“没印象,看穿着定是非富即贵之人,想见总有机会,过几日便是除夕宴,你就大海捞针吧。”
“找一人事小,难的是……”上官柔仪沉吟几许,“来玉辉堂的男子不算多,多的也是陪夫人前来,或是瞒着心上人来挑选礼物,若是名花有主那就有意思了。”
“他刚才好像就是陪人来的。”范妙瑗冷静地给好姐妹捅刀子。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之时,那边小童已将萧偃领出来,满怀歉意道:“其中一套有一处稍不符合尊夫人心意,小店定然会加快修改,来日再送到贵府,还请郎君见谅。”
这小童竟将萧偃认作李宴方的丈夫,不可宣之于口的快意漫过他心间,但大庭广众之下叫人这般误会,阿姊必定不悦,他抱着两方装置头面的锦盒,含笑否认:“她是我阿姊。”
他说不出“她不是我夫人”这句话,要说也只能狼子野心地说一句“她现在还不是我夫人”。
不合时宜,不如不说。
那小童不过十岁,这身量、样貌、气韵处处相配的竟然不是一对璧人,小童结舌,不知如何揭过,但幸好这位郎君并没有追究的样子,只得道一声:“请贵客饶恕。”
萧偃心情极好,对小童说了句不妨事,待这插曲一过,李宴方已从内堂走出,她本欲接过锦盒,萧偃不从,她也不强求,道一句“回去吧”,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玉辉堂。
躲在玉树金尊一旁观察的范妙瑗与上官柔仪二人这下也没了继续挑饰品的心思,上官柔仪喜形于色:“那是他姐姐!”
范妙瑗道:“你光顾着他了,而我在看他姐姐,你猜他姐姐是谁?”
那名女子只对上官柔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她不曾认出,摇头。
“高陵乡君,先前的鄂国公府世子夫人。”
上官柔仪震惊不已:“那她弟弟不就是——”
怪不得会觉得有些面熟呢,原来是献捷那日远远望见,惊鸿一瞥不知叫多少人柔肠寸断。
两人出门唤来仆从登上马车,车中,上官柔仪心中有了计较,他如此爱重他阿姊,不如从他阿姊那里下手好了。
除夕夜宴,可以尝试一下自己的计划,上官柔仪轻抚手中的暖炉。
*
待除夕之日,因夜晚要赴麟德殿之宴,萧偃一大清早就打马去了军营,给营中将士送酒,军中本禁酒,但今日乃节庆,便上下同欢一回。
李宴方则给府中的仆从发压岁,这些府卫与仆从多是萧偃的亲卫,只有少量厨娘、园匠等人是后招入府,她一视同仁地发了。还有旧相识梳头娘子们,她早一日遣照清替她去照应。
待至下午,李宴方便开始梳洗盛妆,她选中的是一身青山熔金配色的华服,青绿苍翠,落日金煌,既大方素雅,又不显局促鄙陋,她到底才丧夫两三个月,赴宴时还穿不得大红大紫之色。
照清为她梳起翻刀髻,拿出新打的翡翠镶金头面,簪金翠,饰明珰,贴花钿。
待忙碌完毕,也临近赴宴时分,照清叉着腰感叹道:“乡君好久没这么弄上大全套了,看惯素雅的模样,这般明艳动人还真让人眼前一亮,不知这一场宴会上,你要夺去谁的目光?”
“若不是怕人说我不识礼数,我还打算继续穿淡蓝淡青跟新寡时一样,”李宴方说了句真心话,“其实当寡妇也不错。”
“乡君正值韶华之年,真不打算再嫁么?”
照清问,过去三年,她眼中所见的李宴方与陆韫之琴瑟和谐,难道是乡君还未走出丧夫之痛?不愿再觅良人?
李宴方淡淡道:“暂时没打算,以后再说吧。”
照清却以为她情伤,安慰道:“如今萧侯能伴着乡君,也好。”
李宴方一叹,正是因为萧凭陵啊,只是她藏得太好,未曾叫照清发现端倪,若是日后她不慎知晓,她又该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萧凭陵?
“走吧。”她瞧时辰差不多,对照清道。
待至大门,李宴方才发现萧偃早已归府,他也梳洗完毕,头戴金玉冠,身着织金祥云纹的绯袍,腰间正是太后赏赐的金銙蹀躞带,整个人神采飞扬,气度华贵。
收敛杀气,只余贵气,他也有几分洛都贵公子的模样,他抬头望向他的阿姊。
这是萧偃第一次见妆容繁盛的李宴方,脑海里蓦地就跳出一句话来——淡妆浓抹总相宜(注1)。
他几乎是忘记要收回目光,而李宴方似是不觉,踏着马杌上了马车。
注1出自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