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太后赏赐给舞阳侯的府邸在德化坊内,德化坊位于洛都主干道天街东侧,临近皇城,是天潢贵胄、名门世家聚居之地。
舞阳侯宅邸为前朝亲王废弃多年的旧宅重新改建,占地辽阔,布局严明,前院会客议事,后院安居游憩,更为贴合主人身份,在西侧修建小型校场,用于演武射箭。
李宴方与萧偃并肩步行于其间,将一切尽收眼底,坦白说李宴方这些年来见识过不少豪宅,这一处宅院亦不算落入下风。
二人悠悠转过一圈,再回到后院主屋,萧偃很大方地开口:“阿姊住主屋吧,我住西院。”
李宴方自主屋轻瞥西院,主屋地势较高,东西两院呈众星拱月之势,她摇摇头:“这是赏赐给你的宅邸,不是我的,若是传出去说我鸠占鹊巢,于你于我都没半分好处。”
“可阿姊是长辈,你不住主屋,我住不安心。”他如同耍赖一般。
她慢行于主屋朱檐之下,只是在这里漫步就能清晰瞧见西院中的动静,一瞬间她就能猜透萧凭陵的打算。
好让她时时瞧见他。
李宴方在弱冠之年的萧凭陵身上发现几分“孩子气”,有些无奈,有些好笑。
他是不是还未放弃?
“那这样吧,”她心里有了新决断,“就和从前一样,我住东院,你住西院,刚好两个院落不如主屋豪阔宽大,布置起来简单得多,更节约时间,年关将近,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霜打的萧茄子在一瞬间蔫巴下去,不过为了逃避李宴方探究和鄙夷的眼神,他立刻变脸,喜笑颜开:“还是阿姊考虑得周到。”
李宴方既然决定入住,就好好做起打算:“就这么定下吧,吩咐人把宅邸里缺的紧要东西统计出来,再统一采买订制,要尽快,免得商铺匠人都过年回乡去了。”
反正她们二人都不是什么穷奢极侈的享受派,甚至前些年过惯了苦日子,眼下只需要把必备的东西准备好,余下的只能待来年再慢慢补齐。
萧偃笑眯眯瞅着她:“阿姊你若是不回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原本都打算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同过年。阿姊既然住家里,以后家中诸事只怕要麻烦阿姊了。”
李宴方颔首:“本就是家人,何必说麻烦不麻烦。”
她越是强调她们义姐弟应有的亲情,萧偃越来越与她背道而驰,转头奔向他期待的前路,正如此刻,他将这个家交给她时,是以另一种男女关系作为出发点。
他简直就是小人得志。
但他念及此,心底的隐秘快意好似千里黄沙中偶然挖出的一眼泉,奔涌而出,解救命之危。
*
腊月是李宴方与萧偃极其忙碌的月份,乔迁新居、备至年货已经让日子变得充实,而承天太后的一道圣旨更是让她们在繁忙之中变得战战兢兢。
其实,严格来说“一道”并不准确,而是“许多道”,这是太后在年前对有功之臣极其家眷的加封,在受封赏的二十多人之中就有李宴方。
因萧偃生父母与养父母皆已逝世,他的在世亲属只有李宴方这个义姊,故太后与小皇帝特旨推恩,破格封赏,将李宴方封为高陵乡君。
太后与小皇帝对舞阳侯的恩典已是无以复加,李宴方与萧偃在圣旨传至宅邸之后,便立刻进宫叩谢恩典,三跪九叩,言皇恩浩荡,下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在归来的车驾上,李宴方与萧偃二人正在商谈。
李宴方坦然谈起旧事:“当年我嫁给陆韫之,太后便赏赐诸多贺礼,想必是看在鄂国公府的份上,如今我又沾了你的光,得了乡君这等宗室女才能有的封号。”
萧偃一听到与陆韫之相关的事情,他就怏怏不乐:“阿姊怎么妄自菲薄?万一太后看重你也未必没有可能,我朝尚无将乡君封号赐予臣僚姊妹的先例,却独独出在了你身上。”
他眼见李宴方要反驳,急不可耐接道:“你若说太后与皇帝要拉拢我,给兵符、封侯爵、赐豪宅还不够?”
他从不觉得以李宴方的心性才能,只能靠“沾光”。尽管此事最初亦令他震惊意外,但他心里,认定他的阿姊能配得上“乡君”的尊位。
李宴方疑窦丛生:“可是我与太后并无交集,从前入宫不过是与众多贵人一同叩拜她而已,唯一听过她夸赞的就是说我在书画上颇有见地,兴许这一句还是场面话。”
萧偃凝眉思量:“这一番加封极可能是为提振朝野信心,共同抵御外敌,北戎小王子那木拓以及他所携带来表达两国交好之意的牛羊骏马之物已过黄河,即将抵达洛都。”
原来是政治考量,这倒让李宴方理解太后的做法,按下不提,另提他事:“北戎王子一至,恰逢年关,朝中定然繁忙,我本想按照旧俗,大年初一再去祭拜爹娘,现在看来不一定能抽得出空,我们寻个日子提前去吧。”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受封之后祭拜父母,也无可指摘。”萧偃建议道。
“也好,改道去城郊墓园,路过集市时买些香火纸钱供奉。”
萧偃喉头涌上一句注定叫李宴方勃然大怒的话来:就算她们分道扬镳,在祭祀父母时不也还要拜同一个坟?
李宴方与萧偃之间的缘分,早就被岁月刻在骨头里,长在身体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摧毁磨灭。
他三年未归,这一次他要向父母请罪,更要为来日必行的“大逆不道”之事,请求二老的原谅。
*
李宴方既被封了乡君,除夕与正月内皇宫中召开的宴席她便无理由拒绝。她虽是孀寡之身,但赴大宴不可马虎,反而要精心挑选符合身份与心境的华服贵饰。
她果断动用陆朴在她离开鄂国公府后赠送的一系列财物,陆朴暗派杀手已是悄然撕破脸皮,更是绝不会再做将财物收回这等叫人笑掉大牙的跌份儿事情,那么这财物既然记到她名下,不用白不用。
腊月二十六这一日,李宴方与照清前往洛都内最负盛名的珠宝店玉辉堂,取回定制的三套头面。
除夕在即,三套头面但凡有不和她心意之处,需要再费工期做修改,时间紧凑,所以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刻策马前往,要改也能尽快。
萧偃给她挑的骏马自是极好,她这些日子在小校场中与马儿熟悉,再上马已是得心应手。照清沾了她的光,学会骑马陪同她一道出门。
二人头戴幂篱,策马过市,紫电与另一名亲卫紧随其后。
玉辉堂位于洛都城中东市区,东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李宴方放缓马步,避开道上往来车马,小心翼翼地往玉辉堂去。
车磷马萧声,叫卖闲谈声,声声入耳,然几声洪亮威武的犬吠声夹在其间,异常凶悍。
李宴方还未来得及寻觅噪声方向,便见一只黄犬向她窜来,似是慌不择路,冲上大道,而在小黄犬身后一声低沉骇人的凶叫响起,转眼间便见一直高大的纯黑獒犬跃然而出,紧追小黄犬不放。
两犬追逐,惹起一阵骚动,黑毛獒犬凶恶非常,行人见状火速避让,不曾想那獒犬借势腾空跃起朝小黄犬扑去。
惊变只在一瞬间爆发,李宴方的坐骑本欲回避,却不慎踏在獒犬必经之路上,骏马受惊,长声嘶叫,前蹄高高扬起。
李宴方强作镇定,十指紧握缰绳,两臂稳拽勒马,双腿夹紧马腹,身上重心压低,避免跌落。
身后是照清与紫电的惊呼,李宴方在徒升和骤跌中起伏,胸腔里那颗心几乎都无法安抚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骏马四蹄落地的一瞬间,她如梦方醒,进而安抚坐骑,尚不曾察觉头上幂篱已落,照清与紫电即可策马而来,围在她身侧,谨防不测。
有人的目光挺住在她真容上,是闲来无事在洛都遍览风土人情的北戎王子那木拓。
北地狂风吹凿出的那一双深目凝光不动,女子骑马的身姿颇为潇洒飒然,待见她骏马失蹄,乱中犹显震惊,那木拓才后知后觉此人不可貌相。
而她幂篱一落,他竟有一瞬失神,那木拓自负见过草原上热烈的格桑花,也见过中原大地高贵雍容的牡丹,却出乎意料地被淡渺疏离的冷月折服。
他如鹰般的双目锁定李宴方,口中呼喝北戎语,将那头嚣张的獒犬唤回。
那木拓催马而上,摆出中原礼仪,恭敬而满带歉意地道:“小王那木拓,座下小犬顽劣,惊扰贵驾,烦请尊驾告知芳名,容小王登门赔礼道歉。”
李宴方略有震惊,前些日子北戎王子入城,她尚未获封乡君,无需出席观礼,想不到竟然在这儿碰上。
她目光微冷,那獒犬在他呼唤之后立即归回,说明那木拓能控制獒犬,他先前迟迟不出声,必是存着小黄犬被獒犬咬死致伤也无妨的心思。
只是这是在洛都最热闹的东市,纵容恶犬行凶便是不把来往行人的安危放在眼里,不把我朝百姓的安危放在眼里。
她心念一转,和善的浅笑浮于脸颊:“久闻王子英勇,传说王子统帅草原别部兵马,沙场之上最讲究令行禁止,我当以为王子见此犬闹市玩乐,追击幼犬,会下令扑杀,以正王子治下之名。”
他温和的笑意瞬间冻结至冰点,给她一点礼遇,她就以为能随意处置本王的猎犬了,这样的女人要是娶回家去还得了?
好一个心狠手辣,不识好歹的女人!
他正要给眼前的女人教训,告诉她打狗也要看主人。
忽见一匹骏马从容不迫地朝这里走来,马上之人金冠锦衣,身披貂裘,俊朗威严,正是前几日在入城典礼上照过面的舞阳侯萧偃,他要取其性命的萧偃。
那木拓心情急转直下。
萧偃在不远处已将发生一切收入眼底,他的阿姊险些遇险,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他策马而至,照清与紫电自觉后退,他与李宴方并肩而立,对她温声道:“阿姊说得是,这样的恶犬该当下令扑杀。”
那木拓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入耳中,脸上的表情不由得精彩万分:原来,此女竟是萧偃的义姊——李宴方。
他鹰目一眯,看来陆朴说得没错,李宴方果然是一条歹毒狠辣的蛇,有意思。
萧偃的目光回击而去,冷锐锋利,带着护主的狠意。
争端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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