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息之时,苍穹中泛起茫茫青灰,洛都城外的一处村集内,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翻入低矮土墙,走近青瓦小屋,在窗棱上轻敲三下,得到主人许可,黑衣人不动声色入内。
他低声禀告:“他们尾巴没收住,被我们的人在郊外山林内发现了踪迹,只是那一处有不少高门朱户置业的别院,不好动手。”
萧凭陵蹙眉深思,沉吟几许后道:“那木拓走到哪儿了?献捷的大军呢?”
“那木拓自西散关南下,一路走走停停,如今还未进入洛都境内。献捷的大军已过玄门关。”
那木拓便是北戎派来洛都谈和的王子,他故意走西线,而非一马平川的东线,萧凭陵毫不怀疑他是故意借入朝探明地形,打洛都一个出其不意。
还是那木拓刻意避开自己?
又或者也和自己一样提前进入洛都布局,在外留下个套子待人钻?
萧凭陵对手下道:“接下来的洛都不太平,让献捷的两千人马提速行军。”
那人领命应是,在他走前,萧凭陵又吩咐一句:“别业继续盯着,能捉活口就捉,捉不到就灭口,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在暗不如在明,不如再逼他们一道好了。
那个北拒强敌,收复失地的年少统帅萧偃终将率领浩浩荡荡的人马归京。
*
在同一时刻,远在洛都之中的国公府有了动静。
一夜无眠的李宴方硬生生睁着双眼,捱到此时此刻。
她的心情早已平复,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被她甩入身后无尽的黑暗之中,再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接下来一系列事情都容不得一点差错。
她将已洗净的绶带牡丹纹小金匣收入妆柜中,再度去床上瞧了一眼陆韫之,他身体已经发凉,但尚未完全僵硬,要动手的话必须抓紧时间。
镇定自若的李宴方简单套上两件长衫,吩咐在外守夜的照清把好门,不可让任何人入内。
李宴方披着蒙蒙亮的晨光前往陆韫之生母——也就是国公夫人徐熙的院落。
徐夫人尚在梦中,被直接杀到床榻跟前的李宴方打搅,她心情极为不悦,养尊处优的脸上浮动着深沉的愠色。
李宴方屏退在一旁侍候的丫鬟,话不多说,直接跪于徐夫人面前。
“噗通”闷响,这一跪把睡意未消的徐夫人彻底跪醒,如非发生大事,这个本分娴淑的媳妇绝不会在日出之前匆匆来访。
徐夫人胸膛里那颗心按捺不住地狂跳。
“母亲,韫之在睡梦中去了。”
“去了……是什么意思?”询问中带着杜鹃啼血的喑哑凄楚。
李宴方在她问话后,不住抽泣起来,带着沙哑的哭腔回话:“韫之这些年与药石作伴,底子极弱,我想着若是能梦中离去,倒也无痛无觉……”
“当真?”徐夫人挣扎起身,怀疑且震惊,“我要去见他!”
伏跪在地的李宴方瞬间抱住徐夫人的双腿:“公爷很快就回来,他回来后必然彻查,若是叫他发现韫之此生之痛,只怕让韫之在地下也难安啊!”
正欲狂奔至见山苑的徐夫人听完僵在原地,冷汗热泪直流而下!
徐夫人费尽心机瞒过丈夫好几年,为的是要保住陆韫之的世子之位,若是此时叫国公发现自己蒙蔽他多时,定然会勃然大怒。
且近年来国公关注二房甚多,再闹这一出,不仅韫之颜面尽失,他死不得安,而她也会被迫将正妻之位拱手让出。
无子的弃妇下场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一身寝衣单薄,秋晨寒气无孔不入,徐夫人战栗不止,心凉万分。
“母亲,为保住韫之的颜面,不如我们让他踏火登仙而去吧!”
徐夫人明白这是毁尸灭迹的一招,但如果国公命人尸检,一切都会暴露……韫之求仙多年,用这个办法掩藏真意倒也合理。
“好,我随你去布置……再看他最后一眼。”徐夫人忍痛答应,若非形势紧急,她那里做得出叫亲生儿子挫骨扬灰的事情呢?
不多时,在尚未破晓的清晨,二人悄悄行至见山苑。
陆韫之好玄道,在见山苑中的假山叠嶂中修建一方石室,效仿苦修之人,而今被李宴方当作他的焚化室。
否则屋宇火光冲天,没几下功夫就会被国公府众仆浇灭,那时候尸身尚未化成粉末,她岂能轻易全身而退?
天色未明,不敢点灯,徐夫人并未瞧清陆韫之而今的模样,他眼睑下已有异状,徐夫人只顾着伤心,不曾发觉。
她一边将陆韫之背至山中石室,一边催促徐夫人搬来陆韫之的书籍画作,连同秋冬日正常供应的炭火与引火的干柴,焚而化之。
石室隐蔽,更有层林相遮,火光不显,虽有浓烟升天,但灰暗的天色提供绝佳的庇护。
巡夜的下人发现,被李宴方以陆韫之焚烧旧画为由打发。
石室溢出焚烧纸张书籍的气味,不会叫旁人怀疑。
再说陆韫之近年来多有喜怒无常,时而行为古怪难懂,下人们见怪不怪,就算疑惑也不敢触怒于他。
待晨光渐洒,旭日东升,国公回府之时,石室内只余一摊粉末。
徐夫人与李宴方准备前往国公面前“据实以告”,她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只能选择一同制造出陆韫之求仙疯迷、踏火而去的假象。
及至巳时,鄂国公陆朴的车架才驶达公府,年近五十的陆朴自别业归来似心绪不佳,早年他也是上过战场立功的武将,可却在天命之年显出疲惫倦怠。
陆朴下车后直径走向书房,待他推开房门一看,见妻子徐熙失魂落魄地坐在上首,儿媳李宴方魂不守舍,死死抱着一卷轴,两人脸上尽是憔悴悲哀之态。
见这阵仗,陆朴川眉直拧,疑惑道:“夫人,发生了何事?”
徐夫人被这一声唤攫回心神,艰涩开口:“韫之……去了。”
“什么?!”
陆朴花白的须髯连抖三下,显然难以置信,可是再度观察妻子疼痛麻木的神色,也难免心揪几下。
他定住身形,目光如刀,扫过眼前二人,悲切而微怒:“他好端端的,究竟怎么回事?”
李宴方在这声诘问落地之后,呆滞迟疑地从座椅上滑落跪地,泪如雨下,悲哀道来。
“夫君渴求仙道,在石室中踏火登仙而去了……是我一时不查,否则定然将他劝归。”
李宴方泣涕涟涟:“我于他书房中见到这幅卷轴,便知他心念已久。”
说罢,她将那一卷卷轴呈与国公。
陆朴急忙打开观览,见图中描绘情景极为诡异,山清水秀、千重叠嶂里中燃起几道火光燎原,火势烧出仙鹤之形,腾云飞天。
待他目光移至落款年份,心头震撼更甚,如今是应昌五年,而这画的落款为应昌元年,原来陆韫之竟然在四年前就心存此念。
这儿子真是白费他几年的教导光阴啊!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虽然愤怒于陆韫之不合他期望,但舐犊之情仍存心间,这一幅画叫他看得难受,沉吟许久哑着音问:“他如今安在啊?”
他这一问,徐夫人回想及那一抔尘土,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肝肠寸断。
伏跪的李宴方心知陆朴问出此言,便多半是相信了,不枉她初见此画时便作此打算,恰好落款年月是她入府之前,能洗清她诱导陆韫之的嫌疑。
因此,出府的难度降低。
李宴方再次对夫妇二人一拜:“夫君存登仙之志日久,儿媳愿前往上清观替他誊抄经文,替他求一个仙途平坦。”
陆朴心中震荡未平,近年来诸事不顺,眼前一桩更是缭乱难解,没曾想突然遭逢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此时无力再过问什么,只是淡淡点头,赞赏儿媳的一片真心,允了她的要求。
说来,这儿媳最初并不得自己青眼,若非太后示意,非要断了他交结世家之心,他定然不会让她进门。但这三年来她不生风浪,他倒也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刁难她。
既然她与韫之鹣鲽情深,就由她去吧。
李宴方不曾久待,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到居所。
只不过,这副模样是装给旁人看的。
她心中筹算未断,如今暂且糊弄过去,她做事不留痕迹,可这事儿到底离奇诡异,难保将来陆朴不会查到什么,届时怀疑到自己头上。
毕竟威风一时的国公也不是省油的灯。
目前最大的漏洞就是陆仁,可他若是和盘托出,无异于承认自己得了世子的命令去染指其夫人,这话一说,他半点活路都没有,陆朴绝不会让得知此等丑事的人存于人间。
故而,李宴方并不担心陆仁泄密,就算他怀疑是她设局作恶,也不可能豁出命去披露。
陆韫之的丧仪还未定下,李宴方揣测陆朴多有不满踏火登仙之举,世子竟然痴迷于求仙问道,以致于魔怔到**的地步,说出去,莫不是叫人以为他陆朴教子无方,平白给国公府抹黑?
治丧之事,应当从简从快,那么她在丧仪之后便能前往上清观,那时再行金蝉脱壳之法,便比在国公府中轻易许多。
她唤来尚不知情的照清,问:“听闻那收复四州的猛将萧偃即将振旅凯旋,接受太后与少帝的封赏,不知大军几日能到洛都?”
照清回答:“我听走街串巷的卖婆说了,大约就这几日,礼部的人已经忙活得脚不沾地了呢。”
大军奏凯,陆韫之之死就算再突然,全城的目光也会被萧偃所率将士吸引去,到时候又剩几人注意?
萧将军啊,你真是帮了我个大忙,这时机未免太有利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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