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献捷

夜深月静,烛光微微摇动,映照出方灯纱罩上的花鸟虫鱼纹,黄花梨木长桌上摆放几张药方,陆朴面罩寒霜,狭长的双眼冷厉凌人。

“夫人瞒我六年之久,瞒得我好苦啊!”

陆韫之亡故时二十有四,便是六年以前,他刚成年时便有此症,竟叫徐熙与陆韫之瞒天过海如此之久。

陆朴自是晓得这二人皆是为世子之位,在他眼皮底下迭出暗招,他最容不得被人欺瞒,此刻心中已动了休妻之念。

面对眼前怒发冲冠的丈夫,徐熙自知他已拿准了证据,这些年她虽暗中寻觅良医,但终究是经年日久,留下的痕迹难以全部消除,他不过三日竟然挖了出来,推理一番也不难得出结论。

徐夫人心知推脱掩盖已无用:“此事瞒了夫君,是我之过,愿由夫君处罚。然而韫之也与夫君血脉相连,此番他去,你如何不悲?他生前之痛,你又何必在他去后呶呶不休?”

男人的尊严何其重要,陆朴亦懂。

徐夫人点到为止,作潸然泪下之态,一双保养尚可的玉手拂去泪珠,不再言语。

“呶呶不休?好啊,你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联合起来欺瞒我是图什么?不就是图个世子之位吗?若是他一辈子都无法痊愈,你待如何?是从外头抱一个孩子进来混淆我陆家血统吗!”

听闻丈夫提及混淆血统一事,徐熙已是惊骇难当,心虚不已,若是真叫他查出她与陆韫之筹划了偷梁换柱之计,陆朴一定会休妻将她扫地出门!

绝不能叫他查到……

陆仁一个书童伴读尚且容易料理,只要多给些钱财叫他返乡,路上派几个杀手伪装成强盗便杀人灭口。

唯有这李宴方,她虽不至于蠢到自爆受辱,但终究是个知晓来龙去脉的祸害!

好就好在她如今自请前往山中修行,山里能动的手脚可就多了去了。

陆朴见发妻如此嘴硬,怒火燎原,吹得泛白的长须东摇西摆,他沉眸冷对,森寒目光死死盯住徐熙。

强行撬开她的嘴,万一是桩误会岂不彻底伤了夫妻情分?

陆韫之刚死,他突然休妻必会招来话柄,倒不如从儿媳李宴方处调查一遭。

陆朴强压怒气,舒展眉头,佯作释然。

“罢了,我心知你也是爱子心切,韫之出了那样的事,必然不愿与人言,但你欺瞒于我许久,我也不得不罚你,闭门思过三月吧。”

徐夫人离开后,陆朴平静地将心腹搜罗来的陈年药方尽数焚毁,在做完这件事之后,强行收敛的怒气勃然爆发,他抓起书桌上的砚台镇纸砸去,一时之间,书房内尖锐嘈杂之声不绝。

陆朴发泄完毕,落座于太师椅上,唤来下人。

“世子夫人这些年在府中敬上爱下,与韫之伉俪情深,今而新寡,她又自请为韫之抄经祈福,你去账房叫人拟单,赠她些田产锦帛、金银玉器之物,也足够她孝期之后风光再嫁。她明日前往上清观,多派驻些人手护卫。”

那下人听了后退下,心里只觉国公爷当真是宽宏大量,慈爱仁德。

却没瞧见国公爷的脸上的怒意与恨意,陆朴思索着,陆韫之虽服药多年,身体每况愈下是真,但石室登仙**而死终究太不合常理。

还是陆韫之早已灯尽油枯,撒手人寰?而徐熙婆媳二人为了掩盖真相因此扯下弥天大谎?

无论如何,李宴方必是知情之人。

陆朴眉间郁色更重了几分,只是明日献捷大典在即,他此时只能按下此事。

明日带兵入城的那人,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拉拢?

抑或是除之而后快。

*

献捷的大军暂驻扎于洛都城外,待明日吉时入城陛见。

萧偃还未入睡,他卸去一身甲胄,只着了襕衫,停驻于帐外,抬头望向洛都的晴朗星空。

他回来也有几日了,这才第一次重新回望这片熟悉的天幕。

北斗指西,天下皆秋。

阿姊小时候就教过他如何通过星斗在夜间辨明方向,这一片星空真叫人触景生情。

他尚在回忆之时,那狗头军师骂骂咧咧地靠近,把大氅劈头盖脸就往他挺拔的脊背上挂去。

“天那么冷只穿一件单衣啊将军,你伤还未愈啊!小心年轻把底子糟蹋亏空了,没等白头就死翘翘。据鄙人不可靠推测,冠军候霍去病约莫是病故,因长年高强度作战所致。你该不想步这种后尘吧?”

萧偃并未接话,慕容修依旧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像我这样既懂兵法又懂岐黄还懂天象的神人,怎么就给你打工了呢?还得盯着你的饮食起居,工钱也不多给几份!”

“等太后与小皇帝的赏赐下来,你的工钱就有着落了。”萧偃揶揄他,这人有时粗鄙势利得很,最初那一副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做派真不知道把多少人骗得团团转。

慕容修正要反驳,强调自己报国之心无关钱财,却见一亲卫靠近,低声向萧偃禀告一事。

慕容修懂事地闭上嘴,周围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

沉默许久的萧偃竟然放声大笑,快意直冲霄汉。

那一对比幽暗夜幕更深邃、更冷寂的眸子被染上点点星光,终于有些灵动的生气,萧偃对上不明所以的慕容修,沉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治伤,调养身体,长命百岁。”

“你疯癫了?”

慕容修不由得仔细打量他的容色,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莫不是突发了什么恶疾,说起了胡话?便伸出手要给他把脉。

萧偃睨了他一眼,目光如刀,好似要把这不会说话的嘴剌开。

“我阿姊嫁了个短命鬼,他前几日暴毙,我可不得打起精神来护好她的下半辈子么?”

见慕容修半知半解,萧偃道:“鄂国公府世子陆韫之前几日盛年去世,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整个国公府把后事做得极为简单,看似不想引起外人的窥探。想必这其中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交代亲卫:“去查,尤其留意最近出入公府的人。”

那亲卫一得令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狗头军师也是军师,慕容修脑筋转得极快,霎时间就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想起萧偃在护国寺中所言,那姓陆的就是他姐夫?

如此大逆不道?但太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慕容修呆愣在原地,不过他阿姊并非血亲……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消息太过骇人,他得确定一番。

他试探道:“这么说来,你这算得上是‘心诚则灵’?”言下是指在佛前要杀陆韫之之事被佛祖允了。

“呵,你胡说些什么,现在不怕雷劈了?”萧偃哭笑不得,“我可不会寄希望于天降神罚,他盛年过世,想必有什么隐疾又或者国公府内出了什么岔子,我阿姊身陷其中,少不得我为她筹谋几番。”

若说萧偃这一番话不违常理,但黑暗中突然发狠的眼神让狗头军师大感不妙,悄然遁走。

广阔星空下只余萧偃一人。

阿姊,你当初要嫁的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看来是那人福薄,消受不起你的一腔真情!

他陆韫之连命长都比不过我一个刀头舔血的征人,他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倾心?

这一回,你纵然要嫁富贵荣华,我也有了。

连璀璨的星斗也稍逊色于他熠熠闪烁的双眸,眸中如深湖水波起兴,刻意压抑已久的感情在这一刻躁动汹涌,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

朝阳初升,秋色澄明,驰道上献捷的大军军容威严整肃,令行禁止,连飒踏马蹄都不曾惊起干燥的尘土。

大军行至洛都外城正南门应天门时,城阙之上号角齐鸣,焰火震天。

这一支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的强师劲旅,终以其最为肃穆悍勇的姿态缓步踏入都城,迎接百姓箪食壶浆的热情,等待来自于皇城大明宫中的册封与赏赐。

这一日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城中百姓甚至在天未彻晓之事就拖家带口挤至洛都南北主干道天街两侧,将主干道附近的支道都堵得水泄不通,只为观摩劲旅威仪。

听得车外人声鼎沸,一向颇为沉得住气的照清都忍不住掀开车帘查看,她一边张望,一边叹气。

“小姐,我们明明已经提早出城,没想到百姓们比我们起得更早,就是为了占据一个有利的观看位置,弄得周边的各条干道都拥堵不堪,车架更是寸步难行,看来我们得等献捷大典结束才能出城,前往上清观了。”

照清朝李宴方看去,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有句老话莫名地跳到了嘴边——想要俏,一身孝。

此时的李宴方身着白衣,一尘不染,云鬓边簪上一朵盛开如云的素绢牡丹,另一侧仅饰一支洁白纯净的羊脂玉簪,额前素净,眉黛未描,不饰脂粉,不染丹朱,如孤悬于澎湃海崖之上的一轮冰镜皎月。

颜色与月色一般,沉静,微冷,萦绕着无尽的哀伤与忧愁。

照清明白,小姐丧夫,如今正是哀戚之时,她不欲多言,这时李宴方却慢悠悠开口,那声音倒似从寒夜月下传来,有几分冷意。

“大晟定国之前,诸侯林立,连年烽火,征战不休,那时北戎便趁机将北境十四州掠去,距今已有六十余年,六十年间北戎人借十四州地利之便,长期侵扰北方边境,军民苦不堪言。”

“我朝曾北伐二次欲夺回十四州,但均以失败告终。如今四州光复乃是大晟开国以来首次在北境取得的大胜。”

“其意义远远超过领土的回归,它是国人等待数十年的反攻雪耻与光复旧土的鼓号先声,故而朝野上下尤为看重这一次献捷。”

在国公府中,照清从未听过李宴方谈天下大势,今日见她侃侃而谈,胸藏丘壑,浑身散发出智慧明达的气息,照清望向李宴方的时候,不由为她折服。

照清到李宴方身边不过五年,她自然不知过去的自己常与义弟研读兵书的旧事。

李宴方抿了口清茶接着道:“如此盛事,只怕黎民百姓穷其一生都难以再度遇见,倾城出动倒也在常理之中,是我们没挑到好时候,你若好奇,便打开车门看看热闹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车外几声响亮激动的呼号:“是萧偃将军,他率着人马过来了——”

“一马当先,威武不凡啊!”

“可不是么,年纪轻轻便立下不世之功,在青史上也是少见的!”

“哪儿呢哪儿呢,让我也瞅瞅!”

……

照清得了她的允,赶忙打开车门,生怕错过。

她们车架停顿之处,恰是东西向大道与南北向大道交汇处的十字路口,抬头便是豁然开朗的一段路口,正好可以看到缓步向北面皇城进行的大军。

你老公死了?

太好了,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于我姐夫的死我很遗憾。

真是天助我也。

不,阿姊你理解错了,我是说生死无常。

不过我姐夫走得也挺是时候的。

(这个梗真是太适合疯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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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献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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