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黄土

热情洋溢的人潮汹涌澎湃,守卫在天街两侧的执戟卫士不得不以横戟怒喝的方式阻止百姓们拥挤到天街上,甲士们正是左支右绌之际,那整肃威严的甲鸣声、马蹄声自应天门徐徐传来,震天动地。

一霎间,语笑喧阗的天街骤然安静,百姓们被铺天盖地的雄沛威武之气震慑,纷纷止住呼喊与推挤。

主干道天街宽度约有百步,可容纳百匹骏马并行,今日为确保两侧观礼百姓安全,献捷的大军五十匹战马为一行,前军与后军距离不过两尺,缓步行进。

众人循声望去,肃穆的人马恰如一道的玄铁洪流有序推进而来。

一马当先、统帅全军便是年少成名的悍将萧偃。

他身着明光玄甲,兜鍪之下,浓眉如剑,压凛然杀气,虎目光熠,藏骁悍威势,鼻梁英挺,薄唇似笑非笑,似有还无的笑意丝毫不减其勇毅英武,反而衬出一派举重若轻、潇洒自如的风姿神韵。

萧偃策马一路行来,百姓引颈观望,纵然他已远去,众人亦不改身形,凝望着逐渐北去的献捷大军。

真真称得上“独绝当时”。

李宴方安坐于车内,军马逐渐行近,砖石上传来有节律的震动,照清已按捺不住,坐至车门前,被照清凑热闹的情绪感染,李宴方也不由得掀开一侧的窗帘,抬首而望。

从车中探出的视角本就受限,而这一侧恰好有一位壮汉将孩子扛在肩头观礼,成为阻拦李宴方目光的一座高峰,她颇为不快,干脆也与照清一样,起身行至车前。

只是这一折腾,天街上给她留下的只余萧偃身披赤红猛虎啸牙披风的背影。

其人挺拔如松如竹,顶天而立地。

不知为何,她心中漫上一层无名悲戚,不由得轻叹一声。

催马行过的路口的萧偃却如有感悟,心头似被一揪,蓦然回首,可只见车马不见那一抹熟悉的人影。

他终是淡淡回头,直视前方。

照清仍在车门口,但军马行得快,在她听到百姓小声起哄萧将军回首一事时,萧偃早已经走远。

她不由得埋怨:“我刚探出身子的时候,只见将军侧面,他头戴兜鍪根本瞧不清面容,方才回首又错过了,看个热闹怎么这么难呢!”

照清回想起来,诸多贵人于天街两侧的酒楼茶肆高层预先定下了雅间,登高望远,才能把这热闹看得个淋漓尽致。照清有些不忿,正待与李宴方说起,却见她眉目忧郁。

“小姐,怎么了?”

“只是想起故人罢了。”那人身形虽为披风所遮,但却叫她一眼想起萧凭陵来。

照清宽慰道:“或许萧郎君也在献捷的大军中,大典之后便来寻你了。”

照清到她身边时,萧凭陵还未从军,只是她不晓得萧凭陵的脾性,罢了,照清也是一番好心。

李宴方淡淡开口:“嗯,你说的是。”

若是真要相见,何故三年不闻音信?

种因得果,若是因此亲缘断绝,也是她这辈子误入歧途旁生的恶果,咎由自取。

来日如何,也只能且看来日。

*

应昌五年,十月。

大明宫大朝正殿含元殿之上,承天太后冯峨携少帝李僖、文武百官静待捷音。

皇帝年少,登基时七岁,而今也不过十二,大晟的军国大事便由承天太后决断圣裁。

早在先帝登基之初,便下旨意,谕史馆学士,书皇后言亦称“朕”暨“予”,著为定式。(注1)

群臣百姓称其为皇后陛下。

自此之后,承天太后与先帝二圣临朝,共决国事,及至先帝驾崩,太后陛下辅佐幼帝登基。其手握太阿已有十余年。

此番盛况,便是承天太后下旨,扬我国威,赏我将士。

陛阶之上,年逾四旬的承天太后身着朝服,神仪肃雍,凤目凛凛扫过两千献捷的将士。

这是开国立朝以来少有的盛况,故而她特许两千人马入朝觐见,礼逾往常。

如此作为本有朝臣不赞,只因萧偃乃异军突起,不似老将知根知底,朝臣担忧哗变。但太后胸怀可纳四海,用人不疑,为了安抚朝臣,也只是下令让献捷大军收起兵器,下马步行入宫朝见。

“众将士平身!”太后展平双臂,朗声而道,“赐锦帛!赐酒宴!”

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萧偃上前:“微臣代边关众将士向太后与圣上献礼。”

在他身后,四名亲兵手捧四方铜鼎,鼎上铭文青、莫、云、应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鼎中所呈乃萧偃收复四州时就地取来的黄土。

前朝覆灭,疆土沦丧,唯有大晟将失地尽数收复,才显得晟朝承继天命,是为正统,天下归心。

待内监将四鼎转呈于太后与皇帝,太后欣然赞许,这小将不光是骁勇善战,还颇具玲珑心思,是个可造之才,有此等人才何愁十四州不光复?

她大袖一挥:“四州故土,重归大晟,全仰赖朝臣宵衣旰食,将士出生入死,有如此忠臣良将乃我大晟之幸,万民之福!边靖民安,金瓯无缺,指日可待!便以此四抔黄土,供于太庙,祭祀先祖,昭告天下!

“太后圣明,圣上圣明!明主在上,臣等必将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含元殿上的朝臣将士又是一拜。

重赏之后,便是荣封。

陛上太后打量起萧偃:“听闻萧卿作战迅猛,风驰电掣,将北戎恶敌强斩于刀下,所率骑兵亦是势如奔浪,猛如虎狼,如此便此尔番号‘飞捷’,既赞奔袭迅捷之勇,又寄捷报频传之望,来人,赐虎符予萧卿!”

此举让朝臣颇为意外,其中也包括萧偃。

予番号,赐虎符,便是让他独自统帅飞捷军,只效命于太后皇帝。此举背后的嘉赏与信任不言而喻,要知道两千人马,还是刚从北境沙场上返回的虎狼之师,连人数众多的禁军都未必能奈何。

萧偃心如擂鼓,太后到底是对他深信不疑,还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晚宴之时再试探一番好了。

萧偃大方接受,这一举动倒让许多人瞧出些年少轻狂来,其中便有鄂国公陆朴,他不知这样一个轻浮贪功之人怎么就立下了这等大功,走了这般大运?

太后却不把阶下诸人眼底浮浪放在心上,六十余年边疆遭受外敌侵扰的经历不计其数,忧患未止,这一番胜仗,叫她看到第三次北伐胜利的希望,她想毕其功于一役,便要知人善任,胸怀远略,舍弃小节。

此子可用或不可用,皆在她一念之间。

太后又开口:“萧卿弱冠之年立下不世之功,朕有意封其为舞阳候,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本朝多以食邑为封号,舞阳即是一县名。

因他战功赫赫,封侯拜将的传言早在萧偃归京前就流传纷纷,太后提出,倒无人反对。

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萧偃本人。

“微臣年少,资历尚浅,此番大胜乃三军将士万众一心之成果,微臣受之有愧。”

飞捷一事已叫他受宠若惊,侯爵之位不得不辞。

他这一番推辞,太后并未愠怒,颇为赞赏其懂分寸知进退,然不可不封也:“不封汝,岂不叫舍生忘死的众将士寒心?将来又谁愿为我大晟抛头颅洒热血?”

不得不受。

萧偃再拜,起身之时,已是大晟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王侯。

*

是夜,太后在麟德殿内赐宴群臣,觥筹交错,丝竹不歇。

宴时众人的焦点自然而然地聚在了新贵萧偃身上。

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不知是多少人眼中的东床快婿?酒酣耳热之际,众臣心思活络起来,便有人借着酒气谈起萧偃的婚事,一时之间各方均有意无意地留起心眼。

其中更有一位皇亲国戚,看热闹不嫌事大:“萧候立下汗马功劳,若是有心仪的女子,便叫太后陛下下旨赐婚,立业而成家,岂不快哉?”

萧偃自知时机已到,起身上前,伏地,作请罪状:“太后容禀。”

殿中热烈的气氛在竟在一瞬凝固,太后微微抬首,饶有兴致地看向萧偃,等待下文。

“请恕微臣欺瞒之罪,‘偃’乃微臣之字,而非本名,微臣本名萧凭陵。”

“微臣初从戎马之时,幸得邺国公指点,国公于微臣有如恩师,他见微臣年少轻狂,又以‘凭陵’为名,含高昂猖狂之意,担忧微臣妄自尊大、不可一世,便赠‘偃’一字,打压傲气,故军中常用萧偃之名。”

偃,停息之意,恰与凭陵呈现此消彼长之势。

而萧偃口中的邺国公正是驻守边疆十余年、扬威北境的范赟,国公之封便是他数次拦下北戎马蹄获得的褒奖。

萧偃停顿,周遭无人敢出声,陷入死寂。

本朝亦有以表字称人的习俗,若因此而降他一个欺君之罪,则显得过犹不及,太后若是怪罪,也不至于杀他泄愤,他反倒借机将烫手的山芋甩出。

太后凤眸微眯,不见怒,亦不见恕,寻找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她对这个名字有一星半点印象。

萧偃见她不降罪,继而开口:“微臣自幼丧母失怙,得义父义母收养,只是微臣亲缘浅薄,义父母均已离世多年,家中唯一义姊尚在。然阿姊数年前嫁入鄂国公府,今而新寡,微臣为她唯一再世亲眷,不敢在此时新婚燕尔,叫她难过。”

阿姊,对不住,拿你作筏子。

但你也当知晓,若是与我成婚的人不是你,那将毫无意义。

萧偃凝视眼前咫尺的金丝红毯,平静坦然地等待太后的发落。

嫁入鄂国公府李宴方?他居然是李宴方的义弟!怪不得……太后捏紧手中金杯,杯中琥珀琼浆涟漪微微荡漾,她一抬眼,直视伏跪于殿中的新晋舞阳候。

在太后敛起意外之情时,鄂国公陆朴愕然,沉下脸,萧偃竟是李宴方那北上从军失踪三年的义弟,他本想强硬撬开李宴方的嘴探查真相,可是现下牵扯入萧偃,事情变得难办。

萧偃言谈之间多有维护李宴方,萧偃岂会袖手旁观?

注1出自脱脱等《辽史》卷八本纪第八“二月壬寅,谕史馆学士,书皇后言亦称“朕”暨“予”,著为定式。”记载中的皇后为萧绰。

如果知道姐看到疯狗威风的一面,狗肯定暗爽得尾巴摇成螺旋桨。[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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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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