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光阴,足够让旧事被埋葬,旧情被忘却,旧人被抛诸脑后。
三载光阴,足够让那轮明月更孤高,更清冷,更与从前判若两样。
三载光阴,足够让心有不甘在日复一日中发酵,变酸,变涩,变苦,变成见血封喉的毒药。
阔步而入的萧偃望着他的阿姊,她清减消瘦,而发间簪的那一株素绢牡丹尤为碍眼。
拂去时光流走而遗下的尘埃,他看得更清晰,更深情。
她变了很多,曾几何时她亦是灵动洒脱的,如今却像是天寒地冻下被霜雪覆盖的玉枝,埋没春夏的生气与蓬勃,只剩下一身与风雪顽抗的钢筋铁骨和横眉冷对。
冷寂,孤独,拒人千里之外。
他皱眉,想开口,喉头却冲上一股苦涩,哑得发不出声。
“萧侯如日中天,爹娘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坦然接受剧变的情势后,李宴方漠然开口,他有这番能耐,着实不奇怪,可不知为何胸腔内如有一团三月随处飞扬的杨絮滞堵,叫她浑身不畅快。
早在她确定是他的那一刻,她就想冲上前去质问:你明明安全无恙,为何不愿意对我透露半点消息,偏偏要改头换面,究竟要欺瞒谁?
可她明知故问,只得干巴巴地寒暄。
有些事,过去了就该让它彻底消失,最好她们二人两两皆不提及。
她想,阿弟在磨砺三年之后或许懂得亲人之爱与男女情爱之间的差异,不再把失去双亲后那一段互相支持的情感当作唯一。
如此,也好。
李宴方悄然垂下眼眸,萧偃却在瞬间读懂她的退却与回避。
他不乐意划清界限。
“我能有今日,与阿姊亦不无关系。”
萧偃抬腿走近,直至二人仅隔一方书桌,色泽森白的牡丹绢花愈发刺眼。
“我四岁的时候从乡下的祖宅里被阿爹接来,自此之后我有了爹娘,有了阿姊,我才知道,日子并非像从前那般数着日子,捱过日子。”
“阿爹说我生母在我一周岁时去世,生父投身戎马,常年不在家中,我因而被寄养在祖屋,由叔伯照料。然而他们见我生父未谋得半点官职,便不把我放在心上,祖屋里的年岁稍长的孩子都来欺负我。”
“只因为他们当着我的面斥骂,因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对他们摆出一副挑衅的笑,于是他们想看我嚎啕大哭,想看我跪地求饶。”
萧偃说起不光彩的旧事时,他那天生笑唇亦是勾起。
他不明白,这一点不由他掌控的特质,如何就变成了幼时自己挨打的源头?
“只是后来,有个人叫我明白,我的薄唇无论长不长这样,他们都会欺负我,因为我无人撑腰,无法自保,自能逆来顺受,成为最好欺负的那个孩子。”
那个年龄很小,长得也很矮,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小萧凭陵的模糊印象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被萧偃此刻的述说勾勒描画,变得无比清晰深刻,恍若近在眼前。
他像被抛弃的幼兽,骨瘦如柴,毛发脏乱,遍体鳞伤,漆黑圆亮的眼里只有疏离与慌张,对着所有来者都是一副戒备十足的模样,仿佛要将怄着这口气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李宴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只还没有爪牙的凶兽,撕咬不了任何人。
但她不一样,女孩小时候长得快,她年龄又稍大,人又聪明,鬼点子层出不穷,她可不容许她的弟弟被欺负,那岂不是太不给她面子了?
是她为他出头;是她替他找场子;是她告诉他打不过就想别的办法,一旦忍气吞声,他们只会逮着你欺负;是她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督促他读书习武,与他对练。
是她给了他一个不同往常的旧岁时光。
可现在的他已从那头朝不保夕的幼兽变成凶恶贪婪饕餮,过去的时日食难果腹,唯有把来日方长吞入腹中,他才能得一线生机。
萧偃绕过长桌,与李宴方近在咫尺:“教会我反抗的阿姊,必然不可能逆来顺受。我已经把院外鄂国公府的守卫全部换成我的亲兵,阿姊大可放心了。”
他健硕魁伟的身躯逐渐靠近,目光灼灼,闪烁着她看不透的情绪。
难道他知道了?怎么可能?李宴方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出猜测,不可能,他才刚回来,她又不留半点痕迹,怎么可能抓到她的把柄?
他靠得更近,几乎是在她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包裹着耳垂,令她有些焦躁与抵触:“阿姊,我已经知晓陆韫之身患顽疾之事。原本我憎恨他,甚至想杀了他,可现在你不要了他,真好。”
言辞停顿,但气息更热,逼得更近,撩拨着她一闪而过的慌张,他捕捉住这一点慌乱,乘胜追击。
“虽然阿姊做得干净利落,但陆朴若是担忧家丑外扬,或是怀疑到你身上,要灭你的口怎么办?”
李宴方眼底出现他似曾相识的神色,不是惊慌失措,而是每一次遇到困难时她在思索如何解决的专注。
很显然,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萧偃确认他的猜测,阿姊被识破,正在想对策。
李宴方深知那件事可以不留下马脚,但是那件事里巧合不少,但凡引起陆朴的怀疑,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先前跟随她前来并驻留护卫的那一批人,就极有可能是来监视她的眼线。
“萧侯想做什么?拿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威胁我?”
李宴方绝不可能授人以柄,光凭二人之间了解,他能做出推测,但只要她不承认,他别想拿到一丁点儿证据。
“不要唤我萧侯,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连名带姓地喊呢?”
萧偃心头倏地窜上一股暴烈的怒气,不知是因为她用了保持距离的称谓,还是她不再告知他、信任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威胁她。
还是过去日子叫人心安,她不管是高兴还是发怒,口中永远都是“萧凭陵”,不刻意回避,不故意抬举。
他的怒意来得莫名其妙,李宴方别过头,不再看他:“你如今身居侯位,自然不能与过去一样。何况你早已成年,我这个姐姐绝不会管束你一辈子,人生如东流水,没有人可以一直停在过去。”
“没有人停在过去,有些话我过去问了,如今还要再问,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萧偃冷声打断她的明示,一双斜飞上翘的凤眼里装满荡漾的情绪,一半踌躇,一半深情。
“我并非威胁阿姊,我只是希望阿姊能嫁我,我如少时一样,做你的共犯,与你一同‘为非作歹’‘逍遥法外’。”
若说李宴方今日见他时心中就悬起一块顽石,听了这话,这块石头终究是肆无忌惮地砸下来,砸得她头昏脑胀,砸得她胸腔充盈着酸涩之气。
她对他并非绝情,只是……
她正不知如何应对,却突然栽入怀抱中,萧偃衣衫上的长风雁归纹就这样飞到她眼前,那一股冷淡的微香也毫无防备地侵入她的鼻端。
长风雁归,长风“偃”归,她愣在当下,默叹,此人小心机愈发多了。
她正欲推开他,头顶传来一句话。
“阿姊要荣华富贵,我已能许你。”
只有他知道,过去三载中的金戈铁马,固然是为了大义,却也藏了一星半点的私心,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叫眼前人知晓。
陆韫之给得起的,如今,他能给得起十倍,百倍。
他的胸膛炽热滚烫,他的心跳舒张有力。
他的承诺却一不小心击中她内心最深处的阴暗。
当年嫁荣华一句旧言,竟然叫他记了这么久……她而今听来,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嫁荣华是为了报仇,是不想再叫人欺凌。
可是光靠上嫁却无法解决问题,反而又给她增添无数麻烦。
陆韫之的陷阱,陆仁的羞辱,陆朴的怀疑,纵然当年的陈家已经恶有恶报,但她呢?
她从来都没有获得真正的快乐和仇怨散去的释然。
更不消说,她成婚之后为了融入国公府,改变许多,少时的坦荡从容被小心藏匿,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有板有眼起来,去讨好侍奉,去察言观色,去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她怎么就过上那么惨淡的三年呢?!
她本该是个聪慧通透的人,当初究竟执迷不悟到何种境地?!
原来深种于心的恨意会狂乱生长,掩盖世间种种,只有在身陷苦海无边之时,命运、因果才吝啬地给出三两句惜字如金的提示,叫人回头是岸。
可她如何回头?
回往何处?
李宴方痛彻心扉,恨不得重活一世,她强忍泪意推开萧偃:“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错把他人富贵当自己的荣华,于你,亦是错。”
失措,无助,她陷于苦海,尚不知如何自渡,三步两步,失魂落魄地迈步,试图远离萧偃,逃离狭窄的书房。
但毫无意外地被一人拦住,二十一岁的萧偃经历征战杀伐的锤炼,早已变得颀长英伟,叫她仰视,叫她无法逃离。
萧偃决眦切齿,且怒,且悲,且恨,双臂伸展,将她牢牢困锁于角落:“我白身时你要嫁富贵,我出人头地后你又拒绝?”
“我并非……”
被萧偃喷涌而出的浓烈感情浸染,李宴方瞬间失去伶牙俐齿,忘了如何辩解,眼眸中弥漫起水雾,水雾愈发浓厚,乃至于泛作波涛,掀起巨浪。
“李宴方你知道吗?你好残忍!”
萧偃第一次连名带姓直呼她的姓名,失态的他被彻底打回原形,变回了幼时那一只无能为力、一无所有的伤兽。
他拼尽全力、押上性命挣来玉冠金带、爵位威名,他以为他终于能以她认可的模样并肩于她身侧,可她还是不要他!
她心里就是没有他!
萧偃几欲癫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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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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