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绢花

书房一角,安静的剑拔弩张比争吵的针锋相对更为可怕,二人各怀苦与恨,默默对峙着。

待到萧偃以沙哑的声音控诉:“哪有你这样的。”

细听之下,似带哭腔。

李宴方抬起雨色空濛的眸子,直视他一双猩红的凤目,似血月乍临,天地之间的万众生灵尽被笼罩在阴翳之下,无助惶惶,惊惧觳觫。

心突然被操控情感的五指狠狠抓握,捏出鲜血,挤出筋络,她的辩解与重申被压在舌下,难以言语,唯有义无反顾地拥住那一轮充满危险的殷红月色。

“别哭。”

拇指轻抚过凤眼上挑的眼角,轻如鸿羽,落在心口,却重逾磐石。

轰隆,砸碎他刚刚用一砖砖痛苦与一砖砖恨意建造起的心防,砸得粉身碎骨,砸得灰飞烟灭。

她竟然还会安慰他,叫他别哭。

她在意他的,是不是?

就像照清说的,她也会想起他?

她拒绝他一定是因为陆韫之!

陆韫之虽然不中用,但终究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并且刚刚入土,他萧偃不在乎街市上的言论,但她一定在乎。

萧偃已然把自己哄好,眉目间的戾色尽数被收敛,他是她名正言顺的阿弟,可谓近水楼台,有的是时机徐徐图之。

李宴方见他翻脸堪比翻书,轻叹数落道:“在军中时你也是这般变化无常吗?小心被人钻了空子,抓住把柄。”

多年不见,他的变化之处倒让人出乎意料。

李宴方推开他的双臂,负气绕走离开,却不料绊倒立于一侧的小方几,其上放置的一应物什具跌落在地。

那些锦盒金匣悉数砸下,砸得个七零八落,咣咣当当。

李宴方回首一瞥,昨日在城中几乎是堵了一天,日暮时分才得以安置,那时她四肢疲乏,心情烦闷,抵达院落是只是与照清简单收拾一遭后便早早安歇,这一方几的零零散散之物就是那时放置在此,等待处置的。

不等她动身,萧偃已经缓缓蹲下替她收拾。

她想起很久之前,他在家做起家务的时候也是这般很勤快利索,过去的身影与而今的面貌在他一举一动之下重叠,记忆中的旧色被重新渲染,幻彩一新。

他变了,又好似从未改变。

一瞬的失神,已经让李宴方忘记那一个装着长命缕的小盒也在其中。

果不其然地被萧偃翻出来,她恨不得马上逃离此地。

但太晚了。

那一条已经褪色的、陈旧的、有明显使用痕迹的长命缕已经被攥在萧偃修长的五指中,他半蹲着,抬起头,眼波里跳动着复杂的情绪:“阿姊,你很在乎这条长命缕?”

他的阿姊第一时间带着它离开了鄂国公府。

萧偃低下头,不愿叫她窥见他无法掩藏的笑意。

“我只是以为你死了。”

事到如今,非要说李宴方对萧偃有什么怨言,无非就是欺瞒一事,尤其是她曾真真切切地为他担忧过,所以才耿耿于怀,那被欺骗的滋味实在让人无法消受。

这是怒意。

萧偃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他只是继续收拾这些跌落的盒子匣子,将它们安放整齐,归至原处,包括那一条长命缕,也被他重新装好。

他起身,在李宴方面前站定,不带一丝波澜地寻问她:“若昨日抬回来的是我的棺,你也会痛心,会为我簪素花,着白衣么?”

所有在胸膛内起伏跌宕的情绪都被萧偃细致地梳理与安抚,他平静而克制地问出他最为在意的问题,沙场上刀枪无眼,他无法保证自己有命回来。

但如今的一切让他真切觉得——上苍是厚待他的。

可他也不能不去想,万一呢?

万一他死了,甚至是成为了一具无人收敛的无名枯骨,连确切的死讯都无人相传,彻底地被遗忘在征尘与烽烟中。

李宴方凝眸不语。

她做过那般设想,甚至不止一次。

诚然问己,她会因当年说出激走他的言辞而后悔莫及,心如刀割。

会设想,当年若是与他讲清楚就好了,不需要留下沉重深刻的遗憾,并且随之相伴余生。

幸好,那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如今他不仅回来了,还出类拔萃,立下赫赫战功。

她的沉默被萧偃尽收眼底,那一分在素净面容上悄然流转而去的哀伤与痛楚亦被他捕捉。

他确定,他的阿姊亦是会痛的。

“我说过,‘阿姊平安,我便平安’,所以我活着回来了。”

那一句昔年他替她系上长命缕时说的话被他郑重复述,成为一道回应许诺,铿锵有声,沉重坚定。

不像山盟海誓那般言辞华丽,比不得海枯石烂的宏大壮阔,李宴方将这语浅情深的三言两语听来,心头却发紧,发涩,因她不知如何再去回应这一份深情……

她哑口无言,无所适从,心怀愧疚地想逃离。

他向她靠近,想轻吻她黯然的眼,抚慰她哀痛的神,可在近在咫尺之前,他蓦地明白什么叫做“近乡情怯”,骤然患得患失起来,他想,若是这般冒犯猛浪,会不会叫她愠怒厌恶?

只是她如云的青丝中簪着的那一朵盛放的淡色牡丹实在是碍他的眼。

他轻启薄唇,轻叩皓齿,将白牡丹咬下,叼在口中。

李宴方凝眸望之,震惊不已,心中燃起疑问,不知此举有何意义?

只是眼前人本就丰神俊朗,口中轻衔一朵绽放牡丹更显得其姿容奕奕、神采风流。

她愣了一瞬。

萧偃咬住花瓣,呼出那不经意间窜上来的怨气,将其送至窗外,只留下轻薄绢花跌落的一声微乎其微的响。

“我既然未死,便别戴着它。”

萧偃否定她为陆韫之戴孝的事实,心怀鬼胎地将这置换为她为他做得一切,仿佛她的哀伤沉痛只能留给他一般。

好霸道。

“胡闹,你以为这样的小心机就能彻底抹掉我过去的三年么?”

李宴方呵斥,面有薄怒,心头那一根本就紧绷的弦被狠狠拨弄。

她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三年已经将她改变,她生了难以解开的心结,自陆韫之死后她睡得不安稳,不是因为害怕鬼魂索命,而是陷于误入歧途的委屈与苦恨……

只是,这让萧偃误会了。

他不知李宴方有心结,李宴方不知他心中亦有坎坷难越。

萧偃负气而道:“阿姊,与其收藏死物,不如多看看我这个大活人。”

死物既是暗指长命缕,更是暗指陆韫之,和那过去的旧时光。

即使他几乎能确定陆韫之死于阿姊之手,她对陆韫之未必能有什么深种的旧情,但她口中的“过去三年”是无法替陆韫之与她相伴的三载,是他心头永远补不齐的缺憾。

他拂袖而走,怒意难消。

真不知道鄂国公府的旧事旧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院外,紫电青霜已经早把鄂国公府的护卫打发走,他让紫电带着人留下守卫李宴方的安危,自己冷着脸带着青霜去找金霞道人交代此事。

内院,李宴方望着那人一去不回的背影,无力地坐下,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与萧偃究竟算什么?

但护卫换成了萧偃的人于她而言确为好处,有些事可以依照计划进行,就算走不到那一步,多一分准备也是好的。

她整理纷乱的情绪,起身唤来照清,在照清的陪伴下前往外院,她该见一见这群奉命保护自己的人。

为首的年轻人越众而出:“小人紫电奉侯爷之命保护夫人,全凭夫人吩咐!”

“诸位辛苦,吩咐不敢当,不知能否拨两人随我在山里走走,散散心。”

李宴方要知道这山中地势,更要知道萧偃是否限制了她的自由。

五官端正的紫电颔首,抬臂指引:“夫人请。”

*

次日清晨,李宴方在上清观等来了一位旧相识。

来者是一位身着交领窄袖棉服,下穿长裤的白发老妪。

何梦华虽年逾七十,但仍然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她本是李宴方一家人同坊的邻里,这些年一直做走街串巷的卖婆养家糊口。

卖婆,是能出入大户人家后宅,帮着后宅女眷购买换置物品的老年女子。

不少卖婆为了贴补家用,还学会许多技能,比如学着时兴发式替贵人梳头,替贵人做女工等等。

她们之中一些年轻的女子也被称为梳头娘子。

“叫何婆婆爬山登高,倒是我的不是了。”

一身白衣的李宴方抬手让何梦华入座。

“夫人哪里话,老身这身子骨硬朗着呢,若不是夫人当年举荐我前往别家宅院,我的生意岂能做得风生水起?替夫人爬一爬小山不在话下。”

何梦华心地善良却一生孤苦,早年因北境战事情逃亡至此,一家六口到了洛都的竟然只剩她一个,成年后结了亲,可不久就丧夫,膝下无儿无女。

这些年,她的日子过得滋润些,瞧见那些被遗弃的,被人伢子打骂的,她但凡有机会便会救出,教她们卖货梳头调香做女工,进而养活自己。

她对于李宴方嫁入国公府后将她推荐给其他贵人之事十分感激,故而她与手下的卖婆与梳头娘子皆暗中帮助李宴方打探消息名,堪称有求必应。

何梦华因李宴方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见她憔悴的模样,不由得心疼地安慰起来,这世道对孀妇总归不太好,她开口道:“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她心头一叹,这孩子,命也苦,爹娘不在,弟弟从军,好端端的丈夫也说死就死了。

李宴方动容不已,何婆婆想必还不知道萧偃的事情,故而以为她孤苦无依,便真心实意地替她伤怀起来。

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在落魄的时候显得格外珍贵。

她开口:“婆婆,如今我已不是鄂国公世子夫人,就叫我宴方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唉呀,”何梦华望见她愁苦的神色,感怀道,“我倒是盼着你和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才好呢。”

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虽有富贵,但规矩却多,何梦华知晓,她突然怀念起多年前那个带着弟弟在她家院墙外打果子的李宴方。

不约而同想到旧日囧事,李宴方苦笑:“我小时候顽皮了些,如今懂事了,还望婆婆原谅过去的我。”

何梦华怎会不明白这一句“懂事”是丧父丧母丧夫换来的呢?她摇头道:“那时你也不过才**岁,后来也道歉了,我又岂会耿耿于怀?宴方啊,你要好好地过下去,不要太在意过去的事。对了,你来上清观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替你准备的?要在这儿清修多久?”

李宴方见何梦华一面,为的就是金蝉脱壳的物资:“有劳婆婆替我准备一些棉布、彩线、绳索、剪子、小刀、金疮药、油纸之类的,若是日后得了闲做起女工,能派上用场。”

她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若是婆婆还得空,在集市上瞧见淡雅素净的绢花绒花也帮我捎带些来吧。”

若是不小心伤了手,用些金疮药止血,倒也十分合理,何梦华记下了,再与李宴方闲谈几句后便下山前往集市中采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绢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六十二年冬

西江的船

貂珰

虐文受死遁后他们都疯了

老实人破罐子破摔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拒婚两次后,义弟变疯狗
连载中云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