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仇雠

负气离去的萧偃回到进奏院。

进奏院本是给进京述职且在洛都未购置房产的官员准备的暂居之所。

萧偃住了两三日就动起离开的心思,爹娘过世后留下的旧宅久未打理,他打算回去清理一番,在自己家中暗卫往来更为方便。

旧宅在履道坊金桂巷内,履道坊为百官与百姓的居住区,下朝后,他着了身素净无纹的茶褐色圆领袍,打马回家。

坊内有十字街,主干道周围多为达官显贵的宅邸,正是下朝时分,为避开同僚,他早早拐进次干道,去寻坐落在偏远一隅的金桂巷。

父亲李兆安只有个武散官的官衔,无职无权,与同僚无来往,不得见天子颜。

据当年父亲亲口说,官是用祖辈上积攒的家底捐来的,说是捐,实际就是买,但无人检举追查,也就心安理得地领着微薄的俸禄度日。

虽是芝麻小官,但住在多为百姓安家的金桂巷内,仍是颇有面子。

萧偃回忆起来,但家里从未以高门朱户自居,其乐融融地与周围邻里打好关系,都说远亲不如近邻,确是如此。

不过他仔细一思量,这些年家里也极少走亲戚,逢年过节都是一家四口人聚在一处,他都不知道祖辈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更不知晓他有无舅姑之类的亲眷。

他轻车熟路地寻到老宅,一抬眼,尘埃遍布砖瓦屋舍,门前铜锁死闭,上面锈迹满满,看来阿姊这些年也少有回来。

萧偃掏出旧宅的钥匙,这是他北上之时唯一带在身上的旧物,也不知能不能开启旧日的锁?

思绪沉入回忆,他才蓦然惊觉,自己这傻状竟像是刻舟求剑的楚人,只不过他刻的是往事的陈舟,溯的是岁月的长河。

“是萧凭陵吗?”

熟悉又陌生的苍老嗓音传入他耳畔,带着惊喜与诧异。

他侧首望去,十余步之外立着一位老妪,正是何梦华,他颔首轻笑:“何婆婆多年未见还是这般硬朗,瞧着愈发年轻了。”

何梦华提着刚从集市上买回的肉菜,走近打量。

故地旧人,让她蓦地回忆起往昔,那时黎娘子去世,她帮忙操持丧事,两个半大的孩子心如刀绞、魂不守舍……

此子今而威武挺拔,早已不见昔年的稚嫩青涩和惶惶不安。

世事沧海桑田,但似乎未再苛待他,她由衷感叹道:“真是有出息啊,黎娘子夫妻两人在泉下也当能安心了。你可是随着大军回来的?”

萧偃点点头,并不暴露身份,于他而言,无论他是将军抑或是小卒,何婆婆这样的旧邻都不会吝啬关心,亮了身份反而担心她们见外疏离。

“北边如何了?现在可还安宁?”

“如今正是停战之期,加之有范国公率众将军驻守于边境,宵小之辈不敢来犯。”

“真好啊,”何梦华不知为何,热泪盈眶,“不知老身还能活几年,能不能等到幽州回归,真想回到老家再去瞧一瞧……”

她的童年,她的亲人,她的故乡。

萧偃心一沉,何婆婆对故土直白的思念感染着他。

他不可不能不明白十四州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回望的故园,那里承载太多深爱,也背负着太多血仇。

这是他的责任,是千万将士的责任。

他挤出笑意,安慰何婆婆:“如今四州已归,余下的十州指日可待,婆婆当前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以待来日返乡。”

许多事涉及军事机密,他自然不会坦然告知,但他能给这一位端午给家里送角黍、中秋送桂花糕的老婆婆一些慰藉。

何婆婆拭去眼角浊泪,轻声道:“你刚回来可知宴方的事了?可见过她了?要多陪陪她,晓得吗?”

“我知道的,待来日把宅院打理好,我便把她接下山来,以后不会再叫她受委屈了。”

“那就好,你们姐弟同心,这家便不会没落。”

萧偃低头,藏下纷乱的心绪:“那是自然。”

他与李宴方本就有一个家,但现在,这个家却不完全是他想要的那个。

闲谈后,他将何婆婆送护送回家,临别之际何婆婆念叨:“你刚回来,家里半颗米也没有,待会来婆婆家吃啊,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

萧偃含笑点头,而后折返回来,开锁,做家务。

待到金乌西坠,老宅已经收拾完毕,他命人去进奏院将衣物用品等搬出,洗了澡,去何婆婆家蹭饭,回来的时候坐在大门门槛上看夕阳。

一句老话说得对极,“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进奏院的官邸再好,不如老宅矮墙,一砖一瓦。

自然,自己行事也方便得多,一名亲卫打马而来,他让人进了院中。

“主子,盯着陆家的人报回消息。今早有一名国公府世子的伴读书童雇佣车马离京返乡,在半道儿上遇到谋财害命的山匪,如今书童与山匪均被我等活捉。”

萧偃冷哼:“好啊,今日事毕,正好去瞧瞧陆大公子的书童有几斤几两。”

整个京畿地区的山匪都少得可怜,此事必有蹊跷。

*

洛都城外二十余里的郊野树林中,几个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嘴里绑着布条,被反剪双手捆在树干上,具已放弃挣扎。

一名戴着玄铁兽面面具的男子出现,看守的黑衣人均对其尊敬有加,为首的大汉瞧见此情状,他便知审问的人到了。

大汉心底浮起惊骇,早知道就不接贵人的这一单,谁能知道会被一群训练有素、武功高强之人拿住?看来极难善了。

脸戴面具的男子走近,闲散淡然地问:“不知兄弟几个是那条道上的?”

这一问,让大汉误以为是同行,心里戒备少了几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马蹄山清风寨霸天虎是也。”

话音未落,一把锋锐的匕首便扎入霸天虎大腿,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语调不起半点波澜。

“方圆百里都没有叫马蹄山的地方,扯谎不过是让自己多受些罪。”

那匕首沿着肌肉筋络划下,如屠夫拆骨,游刃有余。

霸天虎冷汗直流,痛入骨髓,他在极度痛苦中骤然意识到眼前人不可糊弄,只得老实交代。

“为何敢在官道上劫人?”

“我们是受了贵人之托,要杀一个人,贵人说杀了他,一车的财物也归咱们兄弟几个……若是您看得上,您尽可拿去。”话说到最后已是求饶讨好。

“贵人是谁?”

“小人不知,是雇主拿了十两黄金雇用小人,这般阔绰的大人物小人哪里见得着?小人是与贵人身边人在四和春楼达成的交易。”

“那身边人什么模样?”

“您有所不知,洛都四和春楼内有一个鬼市,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生意,入鬼市交易的人都改头换面……”

萧偃心底冷嘲,洛都还有这种地方?竟然没被端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多背上人命官司的赌坊都理直气壮地广开大门迎客来,无非就是有达官贵人在身后护着,那么四和春楼鬼市必然也满足了某些人见不得人的需求,故而被保下来。

“你劫的那人犯了什么事?”萧偃问。

“偷了主家的东西,主家不便声张,免得丢了颜面,故而买凶杀人灭口。”

萧偃思忖几息,对着蒙住面的青霜道:“将他们几个悉数灭口,再退直三十步外守候,我去审那人。”

没人知晓,面具下的双瞳,已覆寒霜重重。

被绑在另一处的书童陆仁早已经昏死过去,被绑在树下,如同一头半死不活的牲畜,毫无颜面可言。

萧偃走上去,手持匕首,在陆仁的右耳上一寸一寸来回切割,切肤之痛下,昏死的陆仁骤然惊醒。

陆仁在感受火辣辣的痛楚之前,被映入眼帘的一张狰狞兽面吓得惊恐万状,黑暗的林中,那兽仿佛从地狱血海中一跃而出,要将他剥皮抽筋,割肉削骨。

一声尖利的叫声吓飞归巢的群鸟。

在陆仁发出痛呼之时,萧偃已经将他的右耳干脆地割下,鲜血淋漓的耳朵跌落至陆仁身上,陆仁不寒而栗。

“老实交代所犯何事,鄂国公府的人保不了你。”

面具下的冷厉诘问传来,如恶鬼低语,死气缠绕。

陆仁到底在鄂国公府里混过十几年,如何不知晓眼前什么处境?

鄂国公府的人可不只是不想保他,怕是想杀了他灭口!而眼前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否从他手上捡一条命?他忐忑不安,胡乱猜想。

陆仁强忍着面上的疼痛,颤巍巍地开口:“敢问阁下与鄂国公府有何关系?”

萧偃气定神闲地半蹲在他面前,玩笑似地答道:“仇人。”

“当真?”

陆仁乍然露出喜色,若是对方也恰好是鄂国公府的仇人,叫他知晓丑闻,国公府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就会身败名裂……

“血海深仇,”萧偃笃定,“你就算不乐意说,我也有千万种法子叫你老老实实说来。”

面具下的墨瞳锁住陆仁的另一只耳朵,那森冷骇人的眸光近在咫尺,叫陆仁肝胆俱裂。

陆仁目光扫至跌落的血耳,惧怕地问:“阁下与世子陆韫之夫人可曾相识?”

藏在兽面后的双眼变得晦暗阴沉,嗓音充满危险的寒意:“我对她,恨之入骨。”

此话带不得半分假,在说出的那一瞬,萧偃竟察觉到一分无法与人道的酣畅快意。

他确实该恨她,恨她弃他而去,恨她不识好歹,恨她铁石心肠。

不曾想,陆仁得到这句肯定的答复,如蒙大赦!

与鄂国公府有仇,与李宴方有仇,那他说起来便没什么顾忌了。

“有人要杀我,是因为我知晓鄂国公府的一桩丑事!陆韫之身患不举之症,他弟妹有喜,他担心被夺了世子之位,所以他叫旁人与世子夫人珠胎暗结,偷梁换柱!”

“当真?!”

眼前的人影身形一顿,好似遭受震天动地的重击,将他周身由恨意凝结而出的铠甲捶打成裂片,洒落一地,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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