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如天穹炸裂,金乌爆体,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被笼罩于漫天彻地刺目白光中。
绝望,恐怖。
脑袋中轰然回响起那霸天虎的话——偷了主家的东西。
“东西”二字在挑起他全部的愤怒,胸膛内一股强大迅猛的怒气洪流直冲天灵盖。
他无比珍视的人,在鄂国公府眼里竟然只是一、件、东、西!
萧偃勉力维持身形,低沉森寒的嗓音中藏不住愤怒与仇恨:“是陆朴担心你泄密,派人来杀你?”
被吓破胆的陆仁早已经经不起他的套话,从实招来:“并非,陆朴尚不知情。”
“若是他知晓国公夫人徐氏与陆韫之想出此等混淆陆氏血脉的诡计,一定会将国公夫人灭口。近年来他愈发重视庶出的二公子陆怀,正愁没法把妾室扶正。”
面具之下的人不言语,陆仁以为是这个答案没能叫他满意,为求一线生机,他便如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心中的所有猜测都一一道来。
“杀我的人极可能是国公夫人,陆韫之想出计策后先告知了她,得到她的首肯和协助,然后告诉李氏要实施!谁知道陆韫之那个不争气的怎么就突然死了……国公夫人为了事情不暴露,为了保住她的正妻之位,将我灭口!”
陆仁简直要把毕生的才智都用到推理上,试图交出一个令对方满意的答案。
“不对,不对,是李氏!国公夫人还给财物叫我返乡远离是非,一定是李氏!”
“陆韫之先前虽然常服药石,但并不至于走到灯尽油枯的地步,为什么偏偏是计划开始实施的时候,陆韫之就‘踏火登仙’而死?!不可能,他身子要是真熬不住,一定会提前实施计划,而不会等到现在。”
“没有那么巧,他的死一定是李氏所为!”
陆仁脸上闪过惊骇与恐惧,陆韫之刚死的时候他担心事情败露,整日惴惴不安,只想着如何敛财逃窜,根本没细想,那个看似柔弱顺从的女人竟然敢下杀手,不仅杀了人,还想瞒天过海,抽身而退。
念及此,陆仁冷汗涔涔流下,流经耳上伤口,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与他心中的后怕一道折磨着他。
“我不过只是摸了她的手而已,她竟然要杀了我!对,一定是是她雇凶杀人!”
“她连同床共枕三年的陆韫之都敢杀,还毁尸灭迹,挫骨扬灰,真是行事周密,不留痕迹!她真是一条潜行在草木间,趁你不备就给你一口,要你五步必亡的毒蛇!”
“她那细润光洁的皮肤,冰凉滑腻的触感,真像毒蛇的细密鳞片啊……”
他抬起头仰视戴着面具的男子。
“你若是想要她的命,大可借陆朴之手,他纵然不满陆韫之无用,也绝不可容忍歹如毒蛇的李氏杀害自己儿子,欺瞒国公府上下!”
夕阳坠下,天色由暗转黑,密林中的冰冷苦寒无孔不入地涌来。
恩师范国公曾赞萧偃颇有“面如平湖而胸有激雷”之风范,便是夸他情绪控制得当,不易被外人窥探。
但现在,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个消息面前保持冷静,仿佛那颗心已经死了,不再跳动了,他由心而生的愤怒深恨才被遏止。
原来过去的三年当真无法被抹杀,竟是这个缘故!
怨毒之极反而骤生笑意,萧偃冷笑一声,问:“你还知道什么?”
陆仁搜肠刮肚,仔细回想:“李氏家中的人都已经死了,听说还有个从军的弟弟,音信全无,大抵也是死透了。”
“若尊驾与她有仇,大可以放心下手,她一个寡妇想来掀不起什么风浪,把她卖至烟花之地,受尽凌辱,方能解尊驾心头之恨……”
陆仁的小人行径暴露无遗。
那个高傲冷淡的才女,不可亵玩的佳人,终究要被踩到污浊肮脏的泥泞里,矜傲的头颅彻底垂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有她下了地狱,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才对得起自己被削掉的一只耳朵。
正是他暗爽之时,两腿之间的剧烈疼痛瞬间燃遍全身,那股焰火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烧得只剩一具烂骨头!
陆仁面如金纸,嘴唇更是在一刹间发白发紫,丢尽血色,他一低头,是那头戴面具的男子用匕首刺断要害,这一刀不仅准确无误,更是变作木杵,捣烂血肉。
陆仁只余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萧偃,是惧,是惊,是骇。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萧偃缓缓开口,字字诛心:“我就是你口中那个死透的弟弟。”
腌臜的鲜血与骚臭的尿液一并涌出,疼痛难耐的陆仁发出尖利吼叫,萧偃方才听到他一张恶嘴是如何轻慢李宴方时已经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如今再也容不得他发出半个字的响动。
那把刀身浸满秽浊液体的匕首,被怒火攻心的萧偃自陆仁惊愕的口中刺入,扎透舌头,刺穿下颌。
果然如死寂一般,不动了。
萧偃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时光混乱,他几乎是站不稳,眼疾手快地扶住一旁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回想起李宴方稳如泰山的模样,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还能保持如此镇定?
到底这三年来她经历什么才把她变成毫不动容、冰冷疏离的模样?
怪不得,他在上清观见到她时觉得她缺乏生气,原来这就叫“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早先一刻比他的心先死去!
他的阿姊,已然很平静地疯了。
萧偃从腰后抽出马鞭,对着奄奄一息的陆仁一道一道抽去。
夜色笼罩的林间有一点点月光漏下,呜呼哀哉的惨叫声渐渐止息,被捆在树干上的尸首已经血肉模糊,白骨嶙峋。
他根本没细数一共要抽多少鞭才能把人活生生抽死,才能把一具尸体抽成被野兽啃食后般狼狈,他只知道此举仍是难以泄心头之恨!
马鞭被他丢弃,一拳打在比碗口粗的树干上,绿树颤抖不止,抖落他一身的枯枝败叶。
他似是不觉,一拳,又一拳,直到手背鲜血淋漓,木屑深入血肉。
不够痛,比不上此刻心痛。
萧偃抬头,寂夜星空月高悬,传说天神居于天宫,若是世人虔诚礼拜,天神便会满足世人的愿望。
那么他呢?
他一个满身杀业的人,若是求诸天神佛,祂们可会把他的阿姊,他的明月还回来?!
星河沉寂,天穹不语。
萧偃哂笑,有朝一日他竟也会求神拜佛?
只是连他也说不清,他到底是笑自己,还是笑尚未显灵的神佛。
真是疯了。
神佛若是不渡,那么他就来当翻涌血海之中一艘航船,他的阿姊,他来渡。
鄂国公府,且待他踏平!
*
日出之时,天光熹微,洛都城门大开,萧偃不紧不慢地打马回城。
半个时辰前,作恶多端、谋财害命的霸天虎等人已被处理干净,而已成一滩烂泥的陆仁被萧偃割下头颅,他唤来豢养三载的鹰隼,鹰隼趁着天色尚暗,领了他的命振翅而飞。
萧偃策马回金桂巷旧宅,更衣洗漱,浅眠几刻,今日无朝会,待到隅中,他亲自前往鄂国公府拜会。
鄂国公府的门庭豪阔,大门开启的一瞬间,雕琢精美的影壁被萧偃尽收眼底,福禄寿三仙,他陆家配得上这彩头吗?
他唇角轻笑,姿态悠闲不迫,连指引门房都觉着年纪轻轻的萧侯当真好脾气,一点都无沙场悍将的凶戾之气。
待至内院,外门的阔气高贵丝毫不见,反而是仆从心神不宁,惊恐连连,人来人往地奔跑疾走,让这名门朱户的院落显得杂乱无章。
“不知发生了何事?是萧某拜会陆公爷的时机不对么?”萧偃顺势拉住一名仆从问话。
他神态虽散漫,但凤眼锐利,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叫那人愣怔了几瞬。
仆从尚不知此人身份,便瞧向身后的门房,那门房眼神暗示他,待他瞧见金蹀躞,才知此人乃舞阳侯萧偃。
他在十月底的天里突然生出一层热汗来,支支吾吾道:“府中发生了些时事,请侯爷稍后,小人去向公爷禀报。”
“难道是宅中私密之事,本侯探听不得么?若是这般为难,那本侯只能打道回府,改日再登门。”
话音未落,仆从心头忐忑,他万万不敢擅自做主替陆朴拒舞阳侯于门外,只得道出实情,求舞阳侯留下,以待陆朴前来料理。
“府中确发生了意外之事,徐夫人得了急病,正四处寻医。”
萧偃心知计成。
天未明时,鹰隼送来陆仁头颅,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徐夫人见陆仁头颅,便知自己计谋被人阻扰,功败垂成。
她深夜见此惨状,头颅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鄂国公府,唯有鬼神之说能解释,她做贼心虚,八成是失心疯了,至于那剩下的二成,则是为了逃避陆朴的追问而刻意装疯卖傻。
无论真疯假疯,她都不可能高枕无忧地继续做鄂国公夫人,到时候萧偃也不介意送她一程,早做了断。
那个秘密也将永远被埋葬,他的阿姊不必再因此事而难堪。
萧偃目光越过前厅望向后宅,却发现面色不佳、心绪不宁的鄂国公陆朴正赶来,抬手示意仆从将萧偃请入正厅,端茶倒水。
不愿暴露家丑的陆朴坐于主位,强掩疲惫与烦躁:“不知舞阳侯到访,老朽有失远迎。”
“不敢劳陆公爷亲迎,萧某今日前来,是为致歉。”
言辞之间颇有几分谦逊与歉意,但未约定时机,未手提歉礼,没有半分真心道歉的模样。
萧偃那双长得极勾人的凤眼淡淡扫向满面雷云的陆朴,开门见山道。
“前日萧某带人前往上清观,将公爷派驻的护卫都换下来,我阿姊已非陆家媳,担不起国公的爱护,既然我这个弟弟有命活着回来,便自作主张替陆公爷做了决定,还望陆公爷见谅。”
陆朴早已经知晓此事,只觉底下人办事不力,为了挽回些颜面,严词道。
“李氏入我门三载,知书达理、持家有道,府内上下皆敬重爱重于她,只是我儿福薄,消受不起。我赠她财帛护卫,无非祝她来日嫁个好人家。不过萧侯为她义弟,既然已插手,我也不便再置喙。”
弦外之音便是黄毛小子不知规矩,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陆公爷心胸开阔,不计前嫌,萧某还要多谢陆公爷金口玉言,若将来阿姊的好婚事有了着落,必来登门拜谢。”
萧偃似是不懂暗示,起身拱手,拂袖而去。
陆朴望着萧偃离去的背影,心头浮现一计:萧偃如此珍视李宴方,不如以其为饵,诱他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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