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她只在袖子里,用指尖弹了一下。

很轻。

清晨的潮气还贴在窗棂上。

院里的白猫跳上葡萄架,尾巴轻轻一勾。

铜铃没响。

叶绾绾先去看昨夜那两只罐。

封泥还在,裂痕在边。

她把罐从矮柜上挪开,拿了她的小木尺,轻轻点了一下底。

声音闷。

她没开。

她只把罐搬到更里层的暗格,木板放下,手掌在表面抚了一遍。

指尖沾了细灰。

她在简册上加一行小字:罐移暗格,待验。

小荷端来洗脸水,悄悄瞄她的袖口:“娘娘,又记啦?”

“记,记到她们不敢送。”她把脸一抹,水气把眼睫压得更黑。

灶里的火起得快。

她把剩下的半只鸡拆骨,刀走得慢,骨缝干净。

鸡胸切小丁,和昨夜剩的南瓜泥拌在一起,加了一把洗净的小米。

砂锅先温,再落米,再落鸡,再添水。

她不放胡椒,怕抢甜。

只丢了两颗去核的红枣,和一小撮藿香末。

蒸汽冲起来,顶开盖沿一线白。

汤未开,香先到。

绿绣从园里跑回,怀里抱了两根嫩葱,脸上都是亮光:“李叔说他藏了一畦葱,今晨拔给我们。”

“小心看盐。”叶绾绾伸手接葱,叶尖还带露,“葱给我留两根白,剩下的埋进土再生。”

小荷“哎”的一声,立刻去取小刀剥外皮。

她动作利落,葱白露出来,像一段细玉。

叶绾绾把葱白切末,摊在纸上晾一会儿。

“今日做粥。”

“给她也盛一盅。”

小荷眨眼:“娘娘还送?”

“她昨儿吃了。”叶绾绾把盖又扣上,“嘴认了味,今天不吃会难过。”

绿绣笑:“娘娘这话像哄猫。”

“人和猫差不多,肚子先记人。”她用勺背在锅里绕一圈,声音温,“心慢慢才认。”

铜铃轻轻“当”了一下。

映月探头:“贵妃宫里来个小内侍,问可有‘昨日那样的汤’。”

小荷立刻抬下巴:“看吧。”

叶绾绾咳了一声,咳走她眼睛里的得意:“别学我得意。”

她把火收小,让米慢慢开花。

又把昨夜烤好的风干肉切极薄的片,搁在小竹箅上,放在锅边温一温。

粥开。

她用勺舀起一勺,把米粒吹散,又让它合在一起,像一朵拆开又合拢的小花。

她往粥里滴了几滴小南瓜泥,颜色立刻暖起来。

再摆上两片肉,点一点葱花,像星。

一盅不过半满。

她把盅放进食盒,旁边塞一小包干盐,一小碟牛至细末。

她拿起那只画小月季的勺,想了想,换成一只更浅的瓷勺。

“—勺浅,吃得慢。”她给自己解释。

小荷笑得直捶墙。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去,从案角拿起一只很薄的小饼盘。

“带着。”

“万一她那面又亮。”

小荷和绿绣对望,双双点头。

宫道风大,天色很清。

贵妃宫的金铃一串接一串,风吹得它们像细雨。

内侍在帘外躬身:“叶娘娘?”

“我来送粥。”她手一抬,食盒略露,“只一盅。”

内侍侧身。

帘里一阵很轻的笑,笑得不真,像锋钩在丝上刮过。

萧明玉还坐在昨夜的位置。

今天她换了色更淡的唇脂,甲上嵌的宝石更亮。

她抬眼,第一眼就落在食盒。

神色淡。

不耐在眼角一闪而过。

“你倒勤。”

她的声音清,尾字有轻轻一挑。

叶绾绾不辩。

她把食盒放下,打开,热气往外涌。

她小心地把盅移出,盅身有一圈浅浅的水汽,像一层雾衣。

萧明玉看着这层雾,嘴角别过去一点。

她以为叶绾绾会说一大段话。

她以为对方会提膳房,会提前日的克扣,会提夜里“投盒”。

叶绾绾没有。

她只把勺放边,把那只薄饼盘斜斜搁到银匙堆边,挡住一片刺眼的反光。

她像没看见那片光。

她像只在意盅里那点热气。

萧明玉抬手,拿勺。

她起初只触了一点点粥面,勺子端在唇边停了一息。

香淡淡。

不是香料,是熟米的甜,南瓜的柔,小小的葱花在热里醒来,像一条轻到不能再轻的线,从舌尖慢慢走到喉咙。

她咽下去。

她把勺又送回盅里,第二口比第一口深一点。

小内侍站得很近,能看见她喉结滑了一下。

他看向叶绾绾。

叶绾绾也看他一眼,目光淡。

她忽然伸手,把那小纸包推近半寸:“这个也在。”

“盐干,点一点就够。”

萧明玉低头,勺子停住。

她抬眼看叶绾绾,目光像刃,没落下。

“这粥里……用了什么?”

她还是问了。

叶绾绾笑了一下。

“水。”

“米。”

“南瓜。”

“鸡。”

“葱。”

她顿了顿,“还有用心。”

萧明玉握勺的指节松了些。

她把小指往内收一点,勺子就更稳。

她把粥吃到半盅,才放下勺。

“你有没有想过,”她突然开口,“我凭什么要你这种‘心’?”

叶绾绾一怔,没退。

她眨了一下眼睛,认真:“凭娘娘不吃饭。”

萧明玉被噎住,笑,笑得很轻,像茶面翻起的一圈小花。

她笑完,眼神却落下去。

落在自己膝上那层缎。

“昨日你走后,我做了件蠢事。”

她语气平平,“我让人照你的角度摆盘。”

“我惊觉,我的盘,一直是给别人看。”

她缓缓抬眼,“你只挡了一道光。”

叶绾绾没插话。

她往前挪半步,站得更靠近盅一点。

她嗓子里像有一口没吞下去的甜,压着话,话变短。

萧明玉看她眼睛。

那双眼不大,瞳仁亮,像漆黑水面上一滴灯。

她忽然很慢地说:“我嫉妒你。”

她说完就笑,笑里没有锋。

“我嫉妒你像猫。”

“吃饱就睡,不管主人是谁。”

叶绾绾笑起来:“我有时候也像狗。”

“谁喂我,我就记得。”

内侍忍住笑,耳朵却红了。

“我身在这位置。”萧明玉收回视线,“我举手,所有人都看。”

“我放下手,也有人看。”

“我说一句话,十句会长出尾巴。”

“我不说话,十句会长出生根。”

她把勺放回盅边,勺把和盅沿碰了一下,很轻。

“我日日担心。”

“我怕失宠,我怕被忘记。”

“我怕我的脸,一旦不够亮,就被换下一层漆。”

她看着叶绾绾,语气反而平:“而你看起来不怕。”

“你像不在这宫里。”

叶绾绾左右看了一圈,像在找路牌:“我在。”

“我只不想在顶风口站。”

她把手背在身后,笑意弯起来,“我不会争宠,也不会画眉给别人看。”

“我会煮粥。”

萧明玉盯着她,忽然“啧”了一声:“你这人真坏。”

叶绾绾眨眼:“我坏?”

“你用粥把话说完了。”萧明玉撑着腮,声音很淡,“你让人没法顶嘴。”

叶绾绾耸肩。

她把那只薄饼盘再往里推了推。

帘后那一点光彻底没了。

萧明玉看着她的手。

手背细,掌心有一点被盐烘过留下的干。

她的睫毛往下垂了一线,又抬起来:“你也怕。”

“你怕被光照住。”

“你怕被人看见你写字。”

“你怕你的小罐被人打开。”

叶绾绾没接。

她把食盒里另一小碟牛至末拿出来,捏指尖一撮,放到盅边:“这个,放一点,香会更亮。”

萧明玉没有动。

她忽然把身子坐正,笑意收干净:“你若真只求安稳,往后——”

她顿了一下,“本宫自会让膳房少些手脚。”

叶绾绾行礼,礼不拖:“那敢不谢。”

她起身时,眼角的笑露出来一点点,像暗处冒出来的一粒芽。

她没说“太后”三个字,也没说“内务府”。

她只在心里把菜谱多写了两行葱。

萧明玉看着她笑,忍不住问:“你心里在想什么?”

“葱。”叶绾绾很老实,“还有姜。”

“还有辣椒。”

萧明玉没忍住,笑到靠在软枕上。

她笑完,抬手压住步摇,铃声都安了。

“明日,”她淡淡,“再送一碗来。”

“不要姜。”

“要软。”

叶绾绾点头:“听命。”

她退了两步,又停住,目光落到银匙群的最边上。

她想起昨夜那一缕油哈味,想起门口那只小食盒。

她把薄饼盘再斜一斜,角再往右移了一寸。

她没解释。

她只笑:“娘娘今日气色好。”

萧明玉抬手,指背在脸颊侧擦过一下:“汤色好。”

她把盅轻轻推回:“别洗。”

“明日用这个。”

叶绾绾接过,盅底还余温。

她把盅包好,食盒合上。

内侍悄悄舒一口气,送她到门口。

走过门槛时,风把她的袖口掀起半寸,露出里头那一小截简册的角。

内侍看见了,又装作没看见。

回到自家院,一脚踏进门,铜铃“当当”两下。

小荷飞奔过来:“娘娘,膳房送来‘新盐’,说是‘特赐’。”

她把“新盐”两个字咬得很重。

绿绣把小木盒放在案上,盒口还封着红纸,“钱尚宫的人亲自拿的。”

叶绾绾把手洗净,擦干。

她不去拆盒。

她先把昨天烘好的“干盐”罐放到案角,又取了一个干净的小碟,倒了一点“干盐”。

她把“新盐”盒子先放在灯下,慢慢转半圈。

红纸边缘起了一点毛。

她用针挑开一个极小的角,不伤字。

一线盐从缝里流出来,砂粒样,带一丝不该有的潮冷。

她用指腹轻轻一抹,放在舌尖下。

味不正。

不是咸,是闷。

她把盒盖压回去,扎上细绳,收进最里层的暗格另一侧。

她在简册上写:赐盐一盒,味闷,未用。

她把笔一抬,又添:夜罐未验。

小荷气得团团转:“她们还来。”

绿绣却“嘘”了一声:“娘娘,后门来了个老婆子,说给我们送一把老刷子。”

叶绾绾抬眼,笑意一闪:“请她进来。”

老婆子进来时,身上带着晒麦子的暖香。

她的眼睛浑浊里有亮,“娘娘,这刷子硬,洗坛子不伤釉。”

叶绾绾接过,仔细摸了摸刷毛,粗细合宜,刷背磨得光润。

“谢。”

老婆子笑,笑纹从眼角一路漾下去,“是有人让我送,叫我别说谁。”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盐在斗底,水在梁上。”

说完就走了。

小荷愣住:“她说什么?”

叶绾绾把刷子搁到坛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她说,盐下有水,上也有水。”

“梁上滴,斗底潮。”

绿绣立刻去看梁。

梁上果然有一条浅浅的水痕,从最上头的横梁延到盐缸上方。

“怪不得。”小荷嘟囔,“她们不只送湿盐,还想把咱们盐全养湿。”

叶绾绾踢了一脚小凳,把它搬到盐缸旁边,踮脚看梁头。

她把脚下的砖垫高了一块,从柜里找出一条旧棉绳,一端绑在梁上,另一端引到窗外,绳头落在院里的一只空缸里。

“让水自己走。”

她又让绿绣把盐缸移离梁滴的线,下面垫两块干砖。

她拍拍手,手心一点潮都没落下。

小荷看呆:“娘娘,您这脑子——”

“吃饭人的脑子。”她笑,“不然我吃什么。”

她把窗开大一寸,让风进来,把柜里最里层的湿气带出去。

风过铜铃,铃身不响,只轻轻发抖。

她去灶前,把砂锅里多熬的粥搅一搅,舀在小碗里,给白猫也盛一口,放在台阶边。

白猫低头喝了两口,抬头看她,眼睛像两颗乌梅,亮得很。

小荷端着一篮子新洗的菜在门口笑:“娘娘,贵妃宫里刚又来人,说明日要豆米粥,不要肉。”

“好。”叶绾绾点头,“她嚼得慢。”

她把新葱收进瓷筒,最白的一段切成两寸长,立着晒一晒。

她把“干盐”罐推到手边,心里又把“葱姜辣”三个字写得粗了一笔。

傍晚时分,门口有轻轻的脚步。

铜铃这回响了三声,节奏跟钱尚宫一样。

小荷一听就翻白眼:“又是她们?”

叶绾绾放下勺,走到门边。

门外只有一只食盒。

青布包得紧,打的是贵妃宫常用的结。

她把食盒抱进来,开了。

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坠,铃面刻一朵枇杷花,底下挂着一丝细红绦。

还有一张折得很平的纸。

一行字,干净简直,不像女人写,也不像男人写。

“明日午后,换盅,不换人。”

叶绾绾看完,把纸折回去,放在盅里。

她抬手把铃坠挂到自家铜铃旁边。

两只铃并排,大小不同,风一吹,小的先响。

她笑,笑里有一点像偷吃到一口糖。

她回头,火上粥还在冒泡。

她拿起勺,吹了一下,尝一口。

甜。

她抬眼,天色沉到青。

院子很静,只有风在走。

她把勺放下,袖口落到腕弯,樱花胎记露在灯下,淡淡一朵。

她忽然压低声音,对着门口那两只铃轻声说了句:“明天我做豆米粥。”

铃不回答。

风替它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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