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在袖子里,用指尖弹了一下。
很轻。
清晨的潮气还贴在窗棂上。
院里的白猫跳上葡萄架,尾巴轻轻一勾。
铜铃没响。
叶绾绾先去看昨夜那两只罐。
封泥还在,裂痕在边。
她把罐从矮柜上挪开,拿了她的小木尺,轻轻点了一下底。
声音闷。
她没开。
她只把罐搬到更里层的暗格,木板放下,手掌在表面抚了一遍。
指尖沾了细灰。
她在简册上加一行小字:罐移暗格,待验。
小荷端来洗脸水,悄悄瞄她的袖口:“娘娘,又记啦?”
“记,记到她们不敢送。”她把脸一抹,水气把眼睫压得更黑。
灶里的火起得快。
她把剩下的半只鸡拆骨,刀走得慢,骨缝干净。
鸡胸切小丁,和昨夜剩的南瓜泥拌在一起,加了一把洗净的小米。
砂锅先温,再落米,再落鸡,再添水。
她不放胡椒,怕抢甜。
只丢了两颗去核的红枣,和一小撮藿香末。
蒸汽冲起来,顶开盖沿一线白。
汤未开,香先到。
绿绣从园里跑回,怀里抱了两根嫩葱,脸上都是亮光:“李叔说他藏了一畦葱,今晨拔给我们。”
“小心看盐。”叶绾绾伸手接葱,叶尖还带露,“葱给我留两根白,剩下的埋进土再生。”
小荷“哎”的一声,立刻去取小刀剥外皮。
她动作利落,葱白露出来,像一段细玉。
叶绾绾把葱白切末,摊在纸上晾一会儿。
“今日做粥。”
“给她也盛一盅。”
小荷眨眼:“娘娘还送?”
“她昨儿吃了。”叶绾绾把盖又扣上,“嘴认了味,今天不吃会难过。”
绿绣笑:“娘娘这话像哄猫。”
“人和猫差不多,肚子先记人。”她用勺背在锅里绕一圈,声音温,“心慢慢才认。”
铜铃轻轻“当”了一下。
映月探头:“贵妃宫里来个小内侍,问可有‘昨日那样的汤’。”
小荷立刻抬下巴:“看吧。”
叶绾绾咳了一声,咳走她眼睛里的得意:“别学我得意。”
她把火收小,让米慢慢开花。
又把昨夜烤好的风干肉切极薄的片,搁在小竹箅上,放在锅边温一温。
粥开。
她用勺舀起一勺,把米粒吹散,又让它合在一起,像一朵拆开又合拢的小花。
她往粥里滴了几滴小南瓜泥,颜色立刻暖起来。
再摆上两片肉,点一点葱花,像星。
一盅不过半满。
她把盅放进食盒,旁边塞一小包干盐,一小碟牛至细末。
她拿起那只画小月季的勺,想了想,换成一只更浅的瓷勺。
“—勺浅,吃得慢。”她给自己解释。
小荷笑得直捶墙。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去,从案角拿起一只很薄的小饼盘。
“带着。”
“万一她那面又亮。”
小荷和绿绣对望,双双点头。
宫道风大,天色很清。
贵妃宫的金铃一串接一串,风吹得它们像细雨。
内侍在帘外躬身:“叶娘娘?”
“我来送粥。”她手一抬,食盒略露,“只一盅。”
内侍侧身。
帘里一阵很轻的笑,笑得不真,像锋钩在丝上刮过。
萧明玉还坐在昨夜的位置。
今天她换了色更淡的唇脂,甲上嵌的宝石更亮。
她抬眼,第一眼就落在食盒。
神色淡。
不耐在眼角一闪而过。
“你倒勤。”
她的声音清,尾字有轻轻一挑。
叶绾绾不辩。
她把食盒放下,打开,热气往外涌。
她小心地把盅移出,盅身有一圈浅浅的水汽,像一层雾衣。
萧明玉看着这层雾,嘴角别过去一点。
她以为叶绾绾会说一大段话。
她以为对方会提膳房,会提前日的克扣,会提夜里“投盒”。
叶绾绾没有。
她只把勺放边,把那只薄饼盘斜斜搁到银匙堆边,挡住一片刺眼的反光。
她像没看见那片光。
她像只在意盅里那点热气。
萧明玉抬手,拿勺。
她起初只触了一点点粥面,勺子端在唇边停了一息。
香淡淡。
不是香料,是熟米的甜,南瓜的柔,小小的葱花在热里醒来,像一条轻到不能再轻的线,从舌尖慢慢走到喉咙。
她咽下去。
她把勺又送回盅里,第二口比第一口深一点。
小内侍站得很近,能看见她喉结滑了一下。
他看向叶绾绾。
叶绾绾也看他一眼,目光淡。
她忽然伸手,把那小纸包推近半寸:“这个也在。”
“盐干,点一点就够。”
萧明玉低头,勺子停住。
她抬眼看叶绾绾,目光像刃,没落下。
“这粥里……用了什么?”
她还是问了。
叶绾绾笑了一下。
“水。”
“米。”
“南瓜。”
“鸡。”
“葱。”
她顿了顿,“还有用心。”
萧明玉握勺的指节松了些。
她把小指往内收一点,勺子就更稳。
她把粥吃到半盅,才放下勺。
“你有没有想过,”她突然开口,“我凭什么要你这种‘心’?”
叶绾绾一怔,没退。
她眨了一下眼睛,认真:“凭娘娘不吃饭。”
萧明玉被噎住,笑,笑得很轻,像茶面翻起的一圈小花。
她笑完,眼神却落下去。
落在自己膝上那层缎。
“昨日你走后,我做了件蠢事。”
她语气平平,“我让人照你的角度摆盘。”
“我惊觉,我的盘,一直是给别人看。”
她缓缓抬眼,“你只挡了一道光。”
叶绾绾没插话。
她往前挪半步,站得更靠近盅一点。
她嗓子里像有一口没吞下去的甜,压着话,话变短。
萧明玉看她眼睛。
那双眼不大,瞳仁亮,像漆黑水面上一滴灯。
她忽然很慢地说:“我嫉妒你。”
她说完就笑,笑里没有锋。
“我嫉妒你像猫。”
“吃饱就睡,不管主人是谁。”
叶绾绾笑起来:“我有时候也像狗。”
“谁喂我,我就记得。”
内侍忍住笑,耳朵却红了。
“我身在这位置。”萧明玉收回视线,“我举手,所有人都看。”
“我放下手,也有人看。”
“我说一句话,十句会长出尾巴。”
“我不说话,十句会长出生根。”
她把勺放回盅边,勺把和盅沿碰了一下,很轻。
“我日日担心。”
“我怕失宠,我怕被忘记。”
“我怕我的脸,一旦不够亮,就被换下一层漆。”
她看着叶绾绾,语气反而平:“而你看起来不怕。”
“你像不在这宫里。”
叶绾绾左右看了一圈,像在找路牌:“我在。”
“我只不想在顶风口站。”
她把手背在身后,笑意弯起来,“我不会争宠,也不会画眉给别人看。”
“我会煮粥。”
萧明玉盯着她,忽然“啧”了一声:“你这人真坏。”
叶绾绾眨眼:“我坏?”
“你用粥把话说完了。”萧明玉撑着腮,声音很淡,“你让人没法顶嘴。”
叶绾绾耸肩。
她把那只薄饼盘再往里推了推。
帘后那一点光彻底没了。
萧明玉看着她的手。
手背细,掌心有一点被盐烘过留下的干。
她的睫毛往下垂了一线,又抬起来:“你也怕。”
“你怕被光照住。”
“你怕被人看见你写字。”
“你怕你的小罐被人打开。”
叶绾绾没接。
她把食盒里另一小碟牛至末拿出来,捏指尖一撮,放到盅边:“这个,放一点,香会更亮。”
萧明玉没有动。
她忽然把身子坐正,笑意收干净:“你若真只求安稳,往后——”
她顿了一下,“本宫自会让膳房少些手脚。”
叶绾绾行礼,礼不拖:“那敢不谢。”
她起身时,眼角的笑露出来一点点,像暗处冒出来的一粒芽。
她没说“太后”三个字,也没说“内务府”。
她只在心里把菜谱多写了两行葱。
萧明玉看着她笑,忍不住问:“你心里在想什么?”
“葱。”叶绾绾很老实,“还有姜。”
“还有辣椒。”
萧明玉没忍住,笑到靠在软枕上。
她笑完,抬手压住步摇,铃声都安了。
“明日,”她淡淡,“再送一碗来。”
“不要姜。”
“要软。”
叶绾绾点头:“听命。”
她退了两步,又停住,目光落到银匙群的最边上。
她想起昨夜那一缕油哈味,想起门口那只小食盒。
她把薄饼盘再斜一斜,角再往右移了一寸。
她没解释。
她只笑:“娘娘今日气色好。”
萧明玉抬手,指背在脸颊侧擦过一下:“汤色好。”
她把盅轻轻推回:“别洗。”
“明日用这个。”
叶绾绾接过,盅底还余温。
她把盅包好,食盒合上。
内侍悄悄舒一口气,送她到门口。
走过门槛时,风把她的袖口掀起半寸,露出里头那一小截简册的角。
内侍看见了,又装作没看见。
回到自家院,一脚踏进门,铜铃“当当”两下。
小荷飞奔过来:“娘娘,膳房送来‘新盐’,说是‘特赐’。”
她把“新盐”两个字咬得很重。
绿绣把小木盒放在案上,盒口还封着红纸,“钱尚宫的人亲自拿的。”
叶绾绾把手洗净,擦干。
她不去拆盒。
她先把昨天烘好的“干盐”罐放到案角,又取了一个干净的小碟,倒了一点“干盐”。
她把“新盐”盒子先放在灯下,慢慢转半圈。
红纸边缘起了一点毛。
她用针挑开一个极小的角,不伤字。
一线盐从缝里流出来,砂粒样,带一丝不该有的潮冷。
她用指腹轻轻一抹,放在舌尖下。
味不正。
不是咸,是闷。
她把盒盖压回去,扎上细绳,收进最里层的暗格另一侧。
她在简册上写:赐盐一盒,味闷,未用。
她把笔一抬,又添:夜罐未验。
小荷气得团团转:“她们还来。”
绿绣却“嘘”了一声:“娘娘,后门来了个老婆子,说给我们送一把老刷子。”
叶绾绾抬眼,笑意一闪:“请她进来。”
老婆子进来时,身上带着晒麦子的暖香。
她的眼睛浑浊里有亮,“娘娘,这刷子硬,洗坛子不伤釉。”
叶绾绾接过,仔细摸了摸刷毛,粗细合宜,刷背磨得光润。
“谢。”
老婆子笑,笑纹从眼角一路漾下去,“是有人让我送,叫我别说谁。”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盐在斗底,水在梁上。”
说完就走了。
小荷愣住:“她说什么?”
叶绾绾把刷子搁到坛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她说,盐下有水,上也有水。”
“梁上滴,斗底潮。”
绿绣立刻去看梁。
梁上果然有一条浅浅的水痕,从最上头的横梁延到盐缸上方。
“怪不得。”小荷嘟囔,“她们不只送湿盐,还想把咱们盐全养湿。”
叶绾绾踢了一脚小凳,把它搬到盐缸旁边,踮脚看梁头。
她把脚下的砖垫高了一块,从柜里找出一条旧棉绳,一端绑在梁上,另一端引到窗外,绳头落在院里的一只空缸里。
“让水自己走。”
她又让绿绣把盐缸移离梁滴的线,下面垫两块干砖。
她拍拍手,手心一点潮都没落下。
小荷看呆:“娘娘,您这脑子——”
“吃饭人的脑子。”她笑,“不然我吃什么。”
她把窗开大一寸,让风进来,把柜里最里层的湿气带出去。
风过铜铃,铃身不响,只轻轻发抖。
她去灶前,把砂锅里多熬的粥搅一搅,舀在小碗里,给白猫也盛一口,放在台阶边。
白猫低头喝了两口,抬头看她,眼睛像两颗乌梅,亮得很。
小荷端着一篮子新洗的菜在门口笑:“娘娘,贵妃宫里刚又来人,说明日要豆米粥,不要肉。”
“好。”叶绾绾点头,“她嚼得慢。”
她把新葱收进瓷筒,最白的一段切成两寸长,立着晒一晒。
她把“干盐”罐推到手边,心里又把“葱姜辣”三个字写得粗了一笔。
傍晚时分,门口有轻轻的脚步。
铜铃这回响了三声,节奏跟钱尚宫一样。
小荷一听就翻白眼:“又是她们?”
叶绾绾放下勺,走到门边。
门外只有一只食盒。
青布包得紧,打的是贵妃宫常用的结。
她把食盒抱进来,开了。
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坠,铃面刻一朵枇杷花,底下挂着一丝细红绦。
还有一张折得很平的纸。
一行字,干净简直,不像女人写,也不像男人写。
“明日午后,换盅,不换人。”
叶绾绾看完,把纸折回去,放在盅里。
她抬手把铃坠挂到自家铜铃旁边。
两只铃并排,大小不同,风一吹,小的先响。
她笑,笑里有一点像偷吃到一口糖。
她回头,火上粥还在冒泡。
她拿起勺,吹了一下,尝一口。
甜。
她抬眼,天色沉到青。
院子很静,只有风在走。
她把勺放下,袖口落到腕弯,樱花胎记露在灯下,淡淡一朵。
她忽然压低声音,对着门口那两只铃轻声说了句:“明天我做豆米粥。”
铃不回答。
风替它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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