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面胚按在锅上,轻轻一旋,让它心里起层次。
第一盘出锅,她递两块给老厨,两块给门口看火的小太监,又转手把最后一块塞到门房老头手里,“你看风的嘴也要吃东西。”
老头笑到眼睛眯成一条缝。
钱尚宫看在眼里,眼尾那针光又闪了一下,没落下来。
排完流程,老厨合手,“就按这个走。”
他忽然压低声音,“叶娘子,多带两把勺。”
“怕有人趁手——”
“勺有名字。”叶绾绾从袖里取出一卷纸条,每条纸上写了一个字:风、盐、甜、静、路。
她把纸条一一贴在勺柄末端,“拿了谁的勺,谁就得说这字。”
老厨笑得像刀背亮了一下,“记得住。”
钱尚宫看不过去,“叶娘子这是玩小孩子。”
“孩子嘴里会说真话。”她淡淡,“御膳房这回要乖。”
她一抬眼,正对上钱尚宫的眼。
两个人都笑。
笑里有风在打颤。
排完试菜,她回院时,门槛上有一只素木小盘,盘里躺着一张折好的纸。
小荷先伸脖子看了一眼,“谁放的?”
她捏住纸角,展开。
纸很薄。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小心霜盏。
她指腹轻轻一压,心里那口秤砣往下一坠,又稳住。
小荷瞪她,“谁——”
“知道我们要做梨汤的人不少。”她把纸折回原来的样子,“霜盏先改。”
“改成姜汁梨膏。”
“梨是老样子,糖换蜜,姜走底。”
“最上面点盐花。”
小荷喘气,“改得急。”
“急,人就醒。”她走到窗下,把那面“直言”的小旗按了一按,“叫寿康收梨。”
“叫御膳房把霜字去掉。”
“叫门房把铃擦干。”
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火苗往后一躲,她把风炉调了一格。
绿绣端来一碗清水,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她把手放在上面,手心的热慢慢散下去。
她抬眼看那把小秤。
秤杆直。
砣子稳。
墙边的影子靠得很近。
她忽然笑了一下,“靠墙好。”
“墙不说话。”
檀香沿着书脊往上爬。
窗纸糯白,光贴在上面,像一层薄冰。
竹影在墙上挪,像棋子从中腹走到边角。
崔嬷嬷把帘掀起一指宽。
小荷在门外规规矩矩站着,手心冒汗,把两块松子糕藏在袖里,又悄悄拽出来递给我。
我一口叼住。
甜先化,松子跟上来。
牙齿碰到糖的边,轻轻响。
皇后坐在案后。
她手边放着一轴机关图,线细得像头发。
一只铜沙漏滴着沙,声音轻,像猫在呼吸。
她抬眼。
“年宴要紧。”
她把那两个字压得平。
“御膳房日日来新样。”
“还是一样。”
我“嗯”了一声。
我嘴里还有半块松子糕。
“其实食材简单。”
我含糊。
“味道对了就够了。”
崔嬷嬷在一旁咳了一下。
像提醒我把话擦干净。
皇后笑了一下。
没有露牙。
“若交给你做呢。”
她不着痕迹把话丢过来,像把一枚子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咽下最后一点甜。
“我只会做小食。”
我举了举手里的油纸。
油纸上透了一星芝麻的油光。
“不敢上场。”
“人多,我怯。”
皇后把指尖贴在沙漏上,停了半息。
“不是上场。”
她慢慢。
“只是清口。”
“让人眼前一亮。”
她看我。
眼底不急。
像我把锅盖半掀。
我想了一息。
松子在舌尖还留着一点香。
“清口能做。”
我把袖里的第二块也递过去。
“先吃再说。”
她接住,咬得很小。
糖衣一声轻脆。
她点头。
“有意思。”
崔嬷嬷上前一步。
把一只素木匣推过来。
匣子很轻。
我一开,里面一叠小竹签,一卷细麻绳,一小包盐花,还有一枚竹片小令。
小令上刻了一个“寿”字。
刻得干净。
“这是寿康的门。”
皇后说。
“你要什么,写签。”
“别废话。”
我眼睛一亮。
“要清水。”
我先说。
“要好盐。”
“要净炭。”
“要一口薄壁小锅,靠墙。”
“要门口挂铃。”
“要两个人。”
我把小荷和绿绣的名字念得慢。
崔嬷嬷抬了抬眉,“还要什么?”
我想了想。
“要一刻钟的安静。”
“第四道重菜之后。”
皇后看我。
沙漏又落了几粒。
“为什么第四道?”
“前面两道热闹。”
我说。
“第三道开始腻。”
“第四道,人累,嘴也累。”
“那时候给一口白,是救命。”
宫人们的脚步在廊下走。
风从帘缝里钻,檐下铃轻轻应了一声。
皇后拿帕按了一下嘴角。
“你的嘴很直。”
她用的是陈述。
我往后一缩。
“嘴直,手稳。”
我把小竹签捏在指头上,竹纹在指腹里过,像在数路。
“我改了梨汤。”
我忽然想起那张纸条。
“冬里会冻。”
“霜字不吉。”
“梨又冷。”
“我七分梨,三分姜。”
“蜜换糖。”
“最上头点盐花。”
“喉咙先被叫醒,再被哄住。”
皇后眼神动了一下。
“谁给你说霜字?”
她问。
“风。”
我认真。
“风从御膳房那边吹过来,带了粉尘。”
“粉里有一点香。”
“像糕点的霜。”
“可宴上吃的是肉。”
“香走错了门。”
崔嬷嬷眼角动了一下。
皇后没追问。
她把竹签抽了一根出来,端详。
“写。”
她说。
“写你要的。”
我把签头蘸了点墨。
写“清水”。
写“好盐”。
写“净炭”。
又写“薄荷三片”。
写“山楂露”。
写“安静饼”。
写“姜梨膏”。
写完一看。
一串站得像一排小兵。
皇后伸手拿了一根。
“安静饼?”
她轻轻念。
“嚼久了才有味。”
我笑。
“嚼,能消气。”
“消了气,才看得见下一道菜。”
她把竹签放回匣里。
“御膳房人多。”
她说。
“眼睛也多。”
我点头。
“我靠墙。”
我说。
“墙不看我。”
崔嬷嬷被逗笑,咳了一声,把笑压下去。
皇后忽然把案上那盏茶推到我手边。
“尝一口。”
她说。
“一个加了蜜。”
“一个没有。”
“哪个适合宴上用?”
我端起第一盏。
茶色清。
一口下去。
甜站在门口,不进去。
第二盏更淡。
苦在底下躺着。
我放下。
“第二盏。”
我说。
“第一盏甜守门,不让人走。”
“第二盏让人走。”
“宴是路。”
“人要走到最后。”
皇后看我半晌。
她轻轻笑了一声。
笑意很浅,像窗纸上那一片薄光。
“你看得准。”
她说。
“御膳房看着你不顺眼也不打紧。”
“朕——”
她顿了一下。
她改了口。
“本宫看着顺眼就行。”
崔嬷嬷会意。
往外退了半步。
“还有一件。”
皇后把一只小匣递过来。
我打开。
是一根细细的钥匙。
钥匙头上绕了一圈铜丝。
铜丝成了一个小圆。
“温室。”
她说。
“薄荷、迷迭、冬季草。”
“你挑。”
“别客气。”
我把钥匙捧在手里。
金属冰。
冰从掌心走到手臂,又被炉火追了回来。
“多谢。”
我把它放进袖里。
袖里响了一下。
是我藏的小秤把,磕在钥匙上。
声音轻。
像两个人打了个招呼。
门外有细碎的脚步。
像有人踩到干竹叶。
崔嬷嬷回头,目光一沉,帘外那点影子退了退。
我鼻尖嗅了一下。
粉气又细又薄。
像有人把面粉给风穿了一件衣。
我看向皇后。
她已经收住眼里的笑。
“御膳房那位爱干净。”
我说。
“粉不脏。”
“只是爱招摇。”
皇后把指尖在沙漏上轻轻点了一下。
沙停了一息。
又落。
“崔嬷嬷。”
她开口。
“去问一问账。”
“问盐。”
“问水。”
“问谁爱在勺柄上抹粉。”
崔嬷嬷应了一声。
没有多问。
她的脚步出去,像针穿过布面。
皇后重新看我。
“你不想出风头。”
她说。
“你也不怕被人看。”
我挠挠耳边的碎发。
“我怕饭凉。”
我老实。
“饭凉了,想说的话也凉。”
她看了我很久。
像把我翻过来,又翻回去。
她忽然伸手。
把我桌上那面小旗拿过来。
旗上写着两个字。
直言。
她把旗插在案角。
“你用它。”
她说。
“御膳房若不肯。”
“拿旗过去。”
“别吵。”
我点头。
我把竹签捆成一束,用细麻绳系住。
我把盐花的包系在最外面。
我把钥匙再按进袖里。
“还要什么?”
她问。
“要一盏小灯。”
我想了想。
“角落里不亮。”
“火看不见人。”
“人看不见火。”
她抬手。
崔嬷嬷从外头取了一个小灯罩进来。
纸面薄,灯芯新。
“你自己点。”
皇后把灯递给我。
“别让别人替你。”
我接住。
灯在手心暖。
暖从指缝里上来,像汤从勺背上滑下去。
我站起。
行礼。
“清口在第四道之后。”
我重说一遍。
“我靠墙。”
“铃挂门。”
“盐分两次。”
“汤别讲话。”
皇后侧过脸,眼尾的线往上提了一寸。
“去吧。”
她说。
“别让朕——”
她又停了一下。
她改成了“本宫”。
“别让本宫等。”
我往外走。
小荷在廊下等,眼珠子亮得和豆沙一样。
她把我袖子扯了一下。
“怎么了?”
她压低声音。
“我们被卷进局里了?”
我把钥匙递给她,让她先开心。
“被推了一把。”
我笑。
“推到锅边。”
“好。”
她的笑一下子开满了廊。
我们绕过回廊。
风从高处落下来,打在檐瓦上,溅起一层冷。
我把小灯抱在怀里。
灯没灭。
灯芯稳。
回院的路上,门房老头在擦铃。
铃肚子干净。
他抬头看我。
笑得像一条裂开的干柿子。
“娘娘靠墙了?”
他问。
“靠。”
我说。
“墙不说话。”
他“嘿”了一声,继续擦。
我把那一束竹签递给他看。
他不会字。
他还是笑得开心。
“这个好看。”
我点头。
“好看就行。”
我把盐包给他塞了一小撮。
“看风的嘴也要咸。”
他笑到咳出一声。
小荷在前头跳台阶,像一只穿了新鞋的小鹿。
她回头,“娘娘,今晚先试姜梨膏?”
“试。”
我说。
“蜜少,姜薄。”
“盐末落在最上头。”
“像雪。”
“像灯芯。”
厨房里火一扑一收。
我把钥匙挂在墙钉上,和那面“直言”的小旗挂得一高一低。
小荷去温室报了名。
夜里薄霜落了半层。
我把炭掰成小块,一块放在火心,一块靠在边上,让它慢一点燃。
我把梨切成细薄片。
刀在果肉里走,汁从刀背流下来,亮。
姜丝在案上排成一列。
像小兵。
我把它们放进小锅。
蜜从勺里慢下来。
盐花最后落。
一粒一粒,像给夜空点了星。
我用小勺舀一口,在唇边吹。
热气拂过鼻尖。
喉咙被推了一下,再被摸顺。
小荷端起第二盅。
她眼里亮得像灯,“不冷。”
我“嗯”。
“冬天会喜欢。”
门外有人站了一息。
脚步没有进。
风把门纸往里吹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我把火再收小。
灯芯往上立了一点。
我把手放在小秤上。
秤杆直。
砣子稳。
我也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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