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她把面胚按在锅上,轻轻一旋,让它心里起层次。

第一盘出锅,她递两块给老厨,两块给门口看火的小太监,又转手把最后一块塞到门房老头手里,“你看风的嘴也要吃东西。”

老头笑到眼睛眯成一条缝。

钱尚宫看在眼里,眼尾那针光又闪了一下,没落下来。

排完流程,老厨合手,“就按这个走。”

他忽然压低声音,“叶娘子,多带两把勺。”

“怕有人趁手——”

“勺有名字。”叶绾绾从袖里取出一卷纸条,每条纸上写了一个字:风、盐、甜、静、路。

她把纸条一一贴在勺柄末端,“拿了谁的勺,谁就得说这字。”

老厨笑得像刀背亮了一下,“记得住。”

钱尚宫看不过去,“叶娘子这是玩小孩子。”

“孩子嘴里会说真话。”她淡淡,“御膳房这回要乖。”

她一抬眼,正对上钱尚宫的眼。

两个人都笑。

笑里有风在打颤。

排完试菜,她回院时,门槛上有一只素木小盘,盘里躺着一张折好的纸。

小荷先伸脖子看了一眼,“谁放的?”

她捏住纸角,展开。

纸很薄。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小心霜盏。

她指腹轻轻一压,心里那口秤砣往下一坠,又稳住。

小荷瞪她,“谁——”

“知道我们要做梨汤的人不少。”她把纸折回原来的样子,“霜盏先改。”

“改成姜汁梨膏。”

“梨是老样子,糖换蜜,姜走底。”

“最上面点盐花。”

小荷喘气,“改得急。”

“急,人就醒。”她走到窗下,把那面“直言”的小旗按了一按,“叫寿康收梨。”

“叫御膳房把霜字去掉。”

“叫门房把铃擦干。”

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火苗往后一躲,她把风炉调了一格。

绿绣端来一碗清水,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她把手放在上面,手心的热慢慢散下去。

她抬眼看那把小秤。

秤杆直。

砣子稳。

墙边的影子靠得很近。

她忽然笑了一下,“靠墙好。”

“墙不说话。”

檀香沿着书脊往上爬。

窗纸糯白,光贴在上面,像一层薄冰。

竹影在墙上挪,像棋子从中腹走到边角。

崔嬷嬷把帘掀起一指宽。

小荷在门外规规矩矩站着,手心冒汗,把两块松子糕藏在袖里,又悄悄拽出来递给我。

我一口叼住。

甜先化,松子跟上来。

牙齿碰到糖的边,轻轻响。

皇后坐在案后。

她手边放着一轴机关图,线细得像头发。

一只铜沙漏滴着沙,声音轻,像猫在呼吸。

她抬眼。

“年宴要紧。”

她把那两个字压得平。

“御膳房日日来新样。”

“还是一样。”

我“嗯”了一声。

我嘴里还有半块松子糕。

“其实食材简单。”

我含糊。

“味道对了就够了。”

崔嬷嬷在一旁咳了一下。

像提醒我把话擦干净。

皇后笑了一下。

没有露牙。

“若交给你做呢。”

她不着痕迹把话丢过来,像把一枚子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咽下最后一点甜。

“我只会做小食。”

我举了举手里的油纸。

油纸上透了一星芝麻的油光。

“不敢上场。”

“人多,我怯。”

皇后把指尖贴在沙漏上,停了半息。

“不是上场。”

她慢慢。

“只是清口。”

“让人眼前一亮。”

她看我。

眼底不急。

像我把锅盖半掀。

我想了一息。

松子在舌尖还留着一点香。

“清口能做。”

我把袖里的第二块也递过去。

“先吃再说。”

她接住,咬得很小。

糖衣一声轻脆。

她点头。

“有意思。”

崔嬷嬷上前一步。

把一只素木匣推过来。

匣子很轻。

我一开,里面一叠小竹签,一卷细麻绳,一小包盐花,还有一枚竹片小令。

小令上刻了一个“寿”字。

刻得干净。

“这是寿康的门。”

皇后说。

“你要什么,写签。”

“别废话。”

我眼睛一亮。

“要清水。”

我先说。

“要好盐。”

“要净炭。”

“要一口薄壁小锅,靠墙。”

“要门口挂铃。”

“要两个人。”

我把小荷和绿绣的名字念得慢。

崔嬷嬷抬了抬眉,“还要什么?”

我想了想。

“要一刻钟的安静。”

“第四道重菜之后。”

皇后看我。

沙漏又落了几粒。

“为什么第四道?”

“前面两道热闹。”

我说。

“第三道开始腻。”

“第四道,人累,嘴也累。”

“那时候给一口白,是救命。”

宫人们的脚步在廊下走。

风从帘缝里钻,檐下铃轻轻应了一声。

皇后拿帕按了一下嘴角。

“你的嘴很直。”

她用的是陈述。

我往后一缩。

“嘴直,手稳。”

我把小竹签捏在指头上,竹纹在指腹里过,像在数路。

“我改了梨汤。”

我忽然想起那张纸条。

“冬里会冻。”

“霜字不吉。”

“梨又冷。”

“我七分梨,三分姜。”

“蜜换糖。”

“最上头点盐花。”

“喉咙先被叫醒,再被哄住。”

皇后眼神动了一下。

“谁给你说霜字?”

她问。

“风。”

我认真。

“风从御膳房那边吹过来,带了粉尘。”

“粉里有一点香。”

“像糕点的霜。”

“可宴上吃的是肉。”

“香走错了门。”

崔嬷嬷眼角动了一下。

皇后没追问。

她把竹签抽了一根出来,端详。

“写。”

她说。

“写你要的。”

我把签头蘸了点墨。

写“清水”。

写“好盐”。

写“净炭”。

又写“薄荷三片”。

写“山楂露”。

写“安静饼”。

写“姜梨膏”。

写完一看。

一串站得像一排小兵。

皇后伸手拿了一根。

“安静饼?”

她轻轻念。

“嚼久了才有味。”

我笑。

“嚼,能消气。”

“消了气,才看得见下一道菜。”

她把竹签放回匣里。

“御膳房人多。”

她说。

“眼睛也多。”

我点头。

“我靠墙。”

我说。

“墙不看我。”

崔嬷嬷被逗笑,咳了一声,把笑压下去。

皇后忽然把案上那盏茶推到我手边。

“尝一口。”

她说。

“一个加了蜜。”

“一个没有。”

“哪个适合宴上用?”

我端起第一盏。

茶色清。

一口下去。

甜站在门口,不进去。

第二盏更淡。

苦在底下躺着。

我放下。

“第二盏。”

我说。

“第一盏甜守门,不让人走。”

“第二盏让人走。”

“宴是路。”

“人要走到最后。”

皇后看我半晌。

她轻轻笑了一声。

笑意很浅,像窗纸上那一片薄光。

“你看得准。”

她说。

“御膳房看着你不顺眼也不打紧。”

“朕——”

她顿了一下。

她改了口。

“本宫看着顺眼就行。”

崔嬷嬷会意。

往外退了半步。

“还有一件。”

皇后把一只小匣递过来。

我打开。

是一根细细的钥匙。

钥匙头上绕了一圈铜丝。

铜丝成了一个小圆。

“温室。”

她说。

“薄荷、迷迭、冬季草。”

“你挑。”

“别客气。”

我把钥匙捧在手里。

金属冰。

冰从掌心走到手臂,又被炉火追了回来。

“多谢。”

我把它放进袖里。

袖里响了一下。

是我藏的小秤把,磕在钥匙上。

声音轻。

像两个人打了个招呼。

门外有细碎的脚步。

像有人踩到干竹叶。

崔嬷嬷回头,目光一沉,帘外那点影子退了退。

我鼻尖嗅了一下。

粉气又细又薄。

像有人把面粉给风穿了一件衣。

我看向皇后。

她已经收住眼里的笑。

“御膳房那位爱干净。”

我说。

“粉不脏。”

“只是爱招摇。”

皇后把指尖在沙漏上轻轻点了一下。

沙停了一息。

又落。

“崔嬷嬷。”

她开口。

“去问一问账。”

“问盐。”

“问水。”

“问谁爱在勺柄上抹粉。”

崔嬷嬷应了一声。

没有多问。

她的脚步出去,像针穿过布面。

皇后重新看我。

“你不想出风头。”

她说。

“你也不怕被人看。”

我挠挠耳边的碎发。

“我怕饭凉。”

我老实。

“饭凉了,想说的话也凉。”

她看了我很久。

像把我翻过来,又翻回去。

她忽然伸手。

把我桌上那面小旗拿过来。

旗上写着两个字。

直言。

她把旗插在案角。

“你用它。”

她说。

“御膳房若不肯。”

“拿旗过去。”

“别吵。”

我点头。

我把竹签捆成一束,用细麻绳系住。

我把盐花的包系在最外面。

我把钥匙再按进袖里。

“还要什么?”

她问。

“要一盏小灯。”

我想了想。

“角落里不亮。”

“火看不见人。”

“人看不见火。”

她抬手。

崔嬷嬷从外头取了一个小灯罩进来。

纸面薄,灯芯新。

“你自己点。”

皇后把灯递给我。

“别让别人替你。”

我接住。

灯在手心暖。

暖从指缝里上来,像汤从勺背上滑下去。

我站起。

行礼。

“清口在第四道之后。”

我重说一遍。

“我靠墙。”

“铃挂门。”

“盐分两次。”

“汤别讲话。”

皇后侧过脸,眼尾的线往上提了一寸。

“去吧。”

她说。

“别让朕——”

她又停了一下。

她改成了“本宫”。

“别让本宫等。”

我往外走。

小荷在廊下等,眼珠子亮得和豆沙一样。

她把我袖子扯了一下。

“怎么了?”

她压低声音。

“我们被卷进局里了?”

我把钥匙递给她,让她先开心。

“被推了一把。”

我笑。

“推到锅边。”

“好。”

她的笑一下子开满了廊。

我们绕过回廊。

风从高处落下来,打在檐瓦上,溅起一层冷。

我把小灯抱在怀里。

灯没灭。

灯芯稳。

回院的路上,门房老头在擦铃。

铃肚子干净。

他抬头看我。

笑得像一条裂开的干柿子。

“娘娘靠墙了?”

他问。

“靠。”

我说。

“墙不说话。”

他“嘿”了一声,继续擦。

我把那一束竹签递给他看。

他不会字。

他还是笑得开心。

“这个好看。”

我点头。

“好看就行。”

我把盐包给他塞了一小撮。

“看风的嘴也要咸。”

他笑到咳出一声。

小荷在前头跳台阶,像一只穿了新鞋的小鹿。

她回头,“娘娘,今晚先试姜梨膏?”

“试。”

我说。

“蜜少,姜薄。”

“盐末落在最上头。”

“像雪。”

“像灯芯。”

厨房里火一扑一收。

我把钥匙挂在墙钉上,和那面“直言”的小旗挂得一高一低。

小荷去温室报了名。

夜里薄霜落了半层。

我把炭掰成小块,一块放在火心,一块靠在边上,让它慢一点燃。

我把梨切成细薄片。

刀在果肉里走,汁从刀背流下来,亮。

姜丝在案上排成一列。

像小兵。

我把它们放进小锅。

蜜从勺里慢下来。

盐花最后落。

一粒一粒,像给夜空点了星。

我用小勺舀一口,在唇边吹。

热气拂过鼻尖。

喉咙被推了一下,再被摸顺。

小荷端起第二盅。

她眼里亮得像灯,“不冷。”

我“嗯”。

“冬天会喜欢。”

门外有人站了一息。

脚步没有进。

风把门纸往里吹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我把火再收小。

灯芯往上立了一点。

我把手放在小秤上。

秤杆直。

砣子稳。

我也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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