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汁的面子发暗,油花聚成小岛,浮在表面的香却提不起来。
她把鼻息压短,又往里探一寸。
苦从热气里蹿出来。
她眼角一跳,就退半步。
“别动它。”
御膳房副掌勺的想伸勺子,她就把手一拦。
她手背碰到那人指骨,指骨硬得像竹节,她就抽回手。
“先把清口备好。”
她侧身看屏后的小风炉。
火舌在炉膛里舔着铁壁,发出细碎的“噼啪”。
她朝内侍点头。
“风大一点,但别让火窜出炉沿。”
“是。”
她低头看那串钥匙。
钥齿上有油迹,有一处还沾了芝麻粒。
她挑出最细的一把。
“香柜在哪。”
总管抬头,眼底红,眼角还有一层汗光。
“屏后左数第二柜。”
她迈开步子,脚跟落在砖面上,传出一声轻响。
她把钥匙送进去,钥齿咔的一声对上槽。
柜门开时有一股穗帘久压的气。
藿香晾在竹匾上,叶脉清亮,叶面带着一圈细毛。
她捏了一片在指尖揉开。
香气是凉的,像雨后铺开的青苔。
她把藿香撒在一只素白小碗里,又取了六片紫苏,轻轻一折,汁气在指肚里渗开。
她回身时有人在后低声嘀咕。
“不过是紫苏藿香,能解几分。”
她听见了,可她只把碗放在案上。
“梨呢。”
小太监急急跑来,怀里抱着两只沙梨,梨皮上还有一层细汗。
“要薄片还是丁。”
“先片后丁。”
她伸手接过一只。
梨身冰凉,手心因此安稳。
她把小刀拿稳,刀刃贴着梨皮走,一片薄如纸,挂着梨香的水光。
那水光顺着刀背往下滑,在烛火里一闪。
她把片叠成一束,像叠帛。
她不抬头,只问。
“白米醋来了吗。”
“来了。”
她把小秤挪近。
秤砣挪动时发出极细的一声。
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往秤盘里添。
“只要一钱半。”
副掌勺的忍不住笑。
“这点酸怕是连苦参的门都摸不到。”
叶绾绾抬眼看他。
“摸门做甚。”
她把半钱再抖回去一点。
“我只要它带话。”
副掌勺的愣住了。
皇帝侧过脸,似乎在听她的每一口气。
皇后看着她手里的秤,目光淡淡。
她觉得有点热,就把颈间的系带拉松了半指。
“蜂蜜呢。”
“在。”
她用瓷勺挑了一线。
蜜线在空中拉得细长,落进温水盏里就散成一朵朵金色的绒。
她拿竹筷搅了两圈。
蜜水贴着盏壁,甜气把苦味压了一指宽。
她把藿香和紫苏一并顺进蜜水里。
那股凉香被温水一烫,就变得柔软。
她又把梨片入盏。
梨一入水就沉了半片,另半片漂着,像风里起伏的小舟。
“这盏先放一旁。”
她把盏放到案角,盏底与木案接触,发出一声短促的“嗒”。
她又把梨丁快刀切成米粒大小。
刀尖在木板上嘀嗒作响。
她说话更轻。
“清汤别滚,打一圈气眼就够。”
“是。”
清汤在小铜锅里鼓起一圈圈小眼,又慢慢平了。
她拈三颗豆豉在掌心。
豆豉香是深的,像夜里炭火里的暗红。
她把豆豉丢进清汤里,又放姜片与葱白。
姜一入汤,就有一股辛气把鼻息冲开。
她眨了一下眼,把那滴冲出来的眼泪用袖口沾了。
“只要这点。”
副掌勺的忍不住续问。
“苦参味呢。”
“它还在。”
她把手掌虚虚罩在锅口上,摸那股热。
“等酸与香先在舌尖铺一层薄纱,甜在后。”
她指尖在空气里画了一下。
“苦抬头时,已经被三道门分开。”
副掌勺的低头。
他看锅里那圈气眼开又合。
他喉头动了动,没有再言语。
前排忽有人笑出声来。
“叶小主的门多,怕是舌头要走迷宫。”
叶绾绾就不理。
她侧耳听风炉的声响。
火势稳,锅底不粘,汤面有细细的光。
她心里算了算时辰,又瞥见皇后案边的直言小旗。
旗面静,线脚紧,针脚里藏着一种耐心。
她吸了口气。
“再取一小盏白水。”
小太监飞快端来。
她就把白水递到御膳房总管手里。
“你先漱一口。”
总管一愣。
他手微颤,水沿晃了个小圈。
皇后看过来。
“依她说的做。”
总管把水含口里,又咽下去。
“再尝你那锅卤汁。”
总管抬起脸,有些怕,又把勺子伸进锅里。
他尝了一点,眉心皱着,皱痕在灯下加深。
“还是苦。”
殿里又响起一阵细笑。
叶绾绾没抬眼。
“等我。”
她把蜜水中的梨片捞出两片,轻轻拈在碟沿。
她把藿香紫苏捞出一点,放在另一只小碟里。
清汤里的气眼收住了,她把汤沿一抹,抹去浮沫。
她又转身望皇后。
“娘娘,我要一只干净的匙,一只空盘,再……一把细筛。”
皇后点头。
内侍去取。
她就把手背贴在风炉边的暖处,指尖烤得微微发麻。
她心里把每样味道摆成一行。
酸先走,香随后,甜垫底,咸收口,苦退后。
她脑子里像有个小秤,一头是一百张脸色,一头是一盏盏汤。
“叶小主。”
皇后叫她。
她应了一声。
“此事非你之过。”
“我知。”
她嘴角一动。
“可舌头挨了苦,我看着也不舒服。”
皇后目光低下去。
她的手在帛袖里收住,又松开。
“言下之意,是要替它疗伤。”
“就用一碗汤先把它哄住。”
皇帝终于出声。
“若哄不住呢。”
叶绾绾偏头看他。
“那就换另一只舌头开始。”
殿上安静了一瞬。
有人没忍住笑出声,又赶紧按住。
皇帝的眼尾一挑。
“如何换。”
“先让它忘了刚才那一口。”
她把指尖在案上轻敲一下。
“清口。”
皇帝点头。
“准。”
她心里松了一小口气。
“再借你的铃。”
她又把铃拿起来。
“当”的一声比先前轻,像把一帘风从殿角请了出来。
“御膳房,酸、香、甜、咸按我说的备齐。”
“是。”
副掌勺的抱拳退下。
她把目光收回到皇后案前。
小筛与干净的匙已经摆好。
她把筛举起,对着灯火看了一眼,光线从筛眼穿过,落在她掌心里像一片薄雪。
“娘娘,等会儿要请您先尝第一口。”
皇后略一点头。
“可。”
御膳房总管这才把背挺直了一寸。
他把手里那串钥匙又端端正正放在托盘里。
“再借奴才的钥匙。”
叶绾绾伸手去拿。
钥齿凉,把她掌心再度惊了一下。
她想把话说得轻一点,又怕人听不清。
“香柜再开一格。”
总管忙把柜门再开出一寸。
里面露出一只小小的青花罐,罐口封着油纸。
她用指甲挑开油纸边。
一股极细的陈皮香透出来,带着太阳晒过竹席的温度。
她把罐子合上。
“陈皮不许再入。”
总管重重点头。
她把手心的汗在衣摆上按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肚子在空一空。
她这趟本来是来吃饱的。
她又吸了口气,把那点空让给火气。
殿外风吹过廊角,串铃轻轻一颤,发出几声浅响。
它们一声一声,像把每个人的心口都点了一下。
她侧过脸,看见角落里那位先前笑的人。
那人看着她,嘴角还有一分不屑。
“叶小主,别忙,你要的东西还没到齐。”
他把目光往御膳房那边一挑。
“可别只拿嘴。”
叶绾绾把小旗往前推了半寸。
“我本来就只拿嘴吃饭。”
他被噎了一下。
皇后淡声道。
“退下。”
他退了半步,袖子在地上一扫,卷起一丝灰尘。
灰尘里有微微的焦香,又淡下去。
“叶小主。”
御膳房一名小厨快步而来。
他把一个小篮子放到她案前。
“梨、紫苏、藿香、豆豉、白米醋、蜂蜜、葱白、生姜、清汤、白水、细筛、净匙,俱全。”
他把最后一方洁白的纱布递过来,指尖因为跑得快还带着热。
她接住纱布,布面在她指腹上擦过,细得像秋水里的沙。
她把铃放在布上方,又把秤摆在右手边。
她抬眼一扫,殿内人都看着她。
有的嘴角压着笑,有的眼里带着冷光,有的把茶盏端在唇边不喝。
她把手背往风炉上一搁,火热从皮肤下一寸处涌上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那片热里敲了一下。
她把第一只梨递给小厨。
“按我说的切。”
她把第二只梨留在手里。
梨香清淡,像一口薄薄的雪。
她忽然把目光转回御膳房总管。
“还有一件。”
总管忙抬头。
“把你们那口大锅的火,先压三分。”
“是。”
总管连声应。
他站起来,腿一软,又扶住了案。
他把铃又递回来,像把一条命交到她手里。
殿内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怕是压再多也苦。”
叶绾绾把铃握住。
铃舌在她掌心里微微一晃,像一条小鱼尾巴扫过水面。
她不看那人。
她只把眼睛落在案上的细筛与净匙上。
她把直言小旗又往前推了半指。
她还没出声。
御膳房总管已经把一捆食材托了过来,篮口的粗麻绳头还垂着一缕散股。
他双手高举,额头上汗珠滑过眉骨。
“叶小主要的,齐了。”
殿中有人嗤了一声,像薄刀刮过瓷釉。
“且看如何收场。”
她把手伸出去。
她的手悬在篮沿上空了一瞬。
她看见许多眼神在那一瞬里往前一送。
她就把那只手稳稳落下去,正好搭上那束梨香与藿香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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