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绾绾把碗里藕浆搅了一圈。
浆面起了一层细泡。
“盐若混灰,藕粉先涩。”
她把勺子挑起又落下。
泡不散。
“你看。”
阿甲咬嘴唇。
“娘娘,那主子不是只吃藕羹。”
“还吃了什么。”
“冬菜粉蒸肉一盅。”
“油用昨夜那缸。”
“是。”
“再有。”
“还夹了两块酥梨糕。”
“谁做的。”
一个点心婆子挪出来。
她手背起了细皮。
“是我。”
“你糖从哪儿来。”
“糖房。”
“糖房的筛子裂没裂。”
婆子愣住。
“我没看。”
“你手有糖。”
婆子下意识舔了舔指尖。
“有。”
“你嘴有砂。”
婆子脸白了一下。
“小的……小的没细筛第二遍。”
钱尚宫低声喝了一句。
“规矩忘了。”
婆子一抖。
叶绾绾把那口盐柠汤想起来。
舌根的盐意把她思路压住一寸。
“先不散。”
她朝钱尚宫抬抬下巴。
“把今晨用的油舀三勺。”
“把藕粉抓一把。”
“把糖筛一次让我看。”
钱尚宫抬手。
“动。”
灶台上挤出一圈人。
铜勺碰锅沿的声脆。
筛子里沙沙的声细。
藕粉在手心里发凉。
叶绾绾把袖子卷高一指。
她把鼻子贴近油面一寸。
油里有一丝木焦。
“昨夜烤过什么。”
副掌勺咽了口气。
“油里下过花椒。”
“花椒焦了。”
“是。”
“焦会苦。”
“苦不翻江。”
她把油放下。
她把藕粉捻了一颗在牙缝里。
齿根发涩,舌头发麻。
“粉里有草果末。”
副掌勺一愣。
“没有。”
“你舌头去找。”
副掌勺抿了一抿嘴。
他脸色慢慢变了。
“有。”
“怎么来的。”
杂役全低头。
柜子的钥匙被举起来。
钥齿边有一圈新磨痕。
“昨夜谁借了香柜钥匙。”
钱尚宫把目光一一扫过去。
每一张脸都像锅底一样黑。
案角的铃“当”了一下。
没人动它。
风从后窗钻进来碰了铃舌。
铃的声像把心提了一下又落下。
叶绾绾用帕子把手擦干净。
“我说几句。”
钱尚宫点头。
“你说。”
她把直言小旗插到盐缸旁边。
旗影在盐面上抖了一下。
“今晨的嘴不舒服。”
她的声音不高。
“不是毒。”
她把“毒”字说得很轻。
“是坏。”
钱尚宫“嗯”了一声。
“坏哪儿。”
“盐坏了半寸。”
她把指腹比成半寸。
“油旧了两天。”
她把指节敲了一下勺柄。
“藕粉里混了草果末。”
她把舌尖轻轻抵了一下面壳。
“还有糖筛破口。”
点心婆子的手轻轻抖。
钱尚宫看向那群人。
“谁把草果放错匣。”
没人出声。
灶角的风把帘子掀起一角。
帘影下露出半截鞋尖。
那双鞋尖绣的是青线。
叶绾绾把眼尾一扫又收回来。
“莫急。”
她伸手把盐缸里最上那层刮出一碗。
盐在瓷里发出雪一样的声。
“拿去煮水。”
“煮到没有味。”
“倒掉。”
“再取底下干盐上来。”
杂役一窝蜂“哄”地应了。
“油呢。”
“油先不过锅。”
“先给它听风。”
众人一愣。
“把油倒在广口盆里,放到风口。”
“让焦味先飞一阵。”
副掌勺懂了。
“把苦气先撇出去。”
“对。”
“藕粉别用。”
“草果匣换匣。”
“糖重筛两遍。”
点心婆子红着眼直点头。
钱尚宫把手一拢。
“照她说的做。”
众人散开。
铜勺声又起来。
筛子的沙沙声更急。
风窜进来把灶火吹得一明一暗。
叶绾绾往后退了半步。
“我可以回去了吗。”
钱尚宫皱眉。
“你先别走。”
“我困。”
“你先再看一眼那青子羹的藕粉罐。”
她“唔”了一声又走回去。
藕粉罐的木盖边缘蹭出细毛。
她用指甲挑了挑。
盖沿有一小点黏。
她把黏用指腹搓开,往舌尖一贴。
一丝木香混着淡苦。
“这不是草果。”
副掌勺瞪大眼。
“那是什么。”
“陈皮边。”
“陈皮怎么有苦。”
“晒过头。”
“谁晒的。”
门口的小内侍又抖了一下。
“昨日下午我晒的。”
“你把陈皮铺在铁丝上。”
“是。”
“太阳太烈。”
“是。”
“边先苦。”
“是。”
她把“是”听成一串钉子钉在木头上。
“好了。”
她转身。
钱尚宫唇角动了一下。
“叶小主,御前可能要问。”
“问我也只这几句。”
“你不再查一查。”
“我查不了风。”
钱尚宫微微一怔。
“风?”
“风把铃摇了两下。”
她把眼睛抬到门外一瞬,又落回勺柄上。
“今晨你们的门开得早。”
“谁先来的。”
杂役们互相看。
“阿甲先。”
“我和他一起。”
“我也。”
嘴太多,声太乱。
叶绾绾不听。
她把竹盒交给小荷。
“给他们各塞一个团子。”
小荷挨个递。
热气把几张脸熏出汗。
有人接饼时指尖碰到小荷指尖。
小荷抽回手。
“烫。”
叶绾绾看了一眼那指尖。
指甲缝里有一丝细红。
不是油,不是糖。
像线头染过的色。
她把目光收回。
“我回去了。”
钱尚宫想拦又没拦。
“未时请小主再来尝口。”
“我不饿。”
“尝口不是吃。”
“我的口只为吃。”
钱尚宫忍着笑。
“那也为规矩。”
“规矩让胃听话就行。”
她转过身。
门外的光一大片洒进来。
光里灰尘飞得很慢。
她抬脚跨门槛时,脚底碰到一个硬物。
硬物“叮”地滚了一格。
她低头。
是一片小小的铜叶。
铜叶被磨得很薄,边上刻着一个细“井”字。
她没捡。
她把脚抬过去。
小荷却趴下捡起来揣进袖里。
“回去说。”
“嗯。”
她们从膳房门口退出来。
风把油焦味送上来,又被桂花压了一下。
味道纠缠在一起不舒服。
小荷压低声。
“娘娘,您看见了那双青线鞋没有。”
“看见。”
“是谁。”
“鞋。”
“娘娘。”
“别问我鞋的名字。”
小荷噎住,笑出声又收住。
“那片铜叶呢。”
“不是叶。”
“是什么。”
“钥匙的影子。”
“我没懂。”
“你把它放在你不懂的地方。”
“哦。”
她们刚走到回廊转角,后头铜铃又“当”了一声。
这一次更急。
小眉追上来。
“娘娘,方才那位主子吐了一回,人清醒了些。”
“好。”
“太医说不是毒。”
“好。”
“太医又说,是胃受寒。”
“更好。”
小眉一愣。
“更好?”
“胃受寒可以喝汤。”
小眉“噗”地笑。
“娘娘,您真是……”
“我是汤。”
她把袖子里直言小旗压了一压。
旗杆贴着她臂弯,凉一下又暖。
小荷忽然停步。
“娘娘,你鼻尖上有一点盐。”
她用指腹一抹。
咸味又回到舌上。
她停了一瞬。
“你记住刚才那个盐柜。”
“记住了。”
“底下干,上头湿。”
“记住了。”
“盐缸旁的门栓松一指。”
“记住了。”
“谁把它松的。”
小荷摇头。
“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不好说。”
“哦。”
她们回到小厨房。
风炉一拍又亮。
银秤还躺在案上。
秤影细得像一条铺开的线。
小荷把铜叶放到秤旁边。
铜叶小得像一片鱼鳞。
“娘娘,它刻了井字。”
“井字到处有。”
“这片薄。”
“薄容易塞缝。”
“塞哪个缝。”
“你猜。”
小荷苦着脸。
“娘娘,您又不肯说。”
“我说,今儿我只说给锅。”
小荷瞪着她。
“锅不听话。”
锅盖咕噜了一声。
叶绾绾笑了。
“它听。”
她把盐柠汤加热一盏。
汤面亮起来,香压了屋里一层潮。
“喝。”
小荷端起小盏。
汤尖先碰到唇,唇立刻乖了。
“好喝。”
“我没做什么。”
“只是把风关了半寸。”
“风哪关得住。”
“在我的盏里关得住。”
小荷突然想起膳房那一丝红线。
“娘娘,那根线像昨夜秤砣上的。”
“像。”
“是同一根吗。”
“线都一样。”
“有不一样的线吗。”
“有。”
“哪样。”
“能把嘴缝住的。”
小荷被噎得直吐舌头。
窗外有鸟落在枝头,枝条弹了一下。
鸟又飞了。
叶绾绾把直言小旗抽出来插在风炉边。
旗面微微颤。
“别朝我晃。”
小荷“噗”地笑。
“娘娘,钱尚宫未时还要请您。”
“你去。”
“我不敢。”
“你嘴甜。”
“甜了不算。”
“把盐柠带一盏去。”
“好。”
“再带两枚团子。”
“好。”
“再带一把新的筛子。”
“筛子要新。”
“嗯。”
小荷应完,把东西收拾在篮里。
篮口压了一层干净布。
布面平得像水。
叶绾绾在案上坐下。
她把银秤拿在手里掂了掂。
秤砣有一点暖。
她把砣挪回最中间。
“平。”
她轻声说了一句。
木门外风走过去时,门扣轻轻响了一下。
响声落在银秤上,秤又“叮”了一声。
她抬眼看那一小片铜叶。
铜叶在秤影里,像一条要游走的小鱼。
她把它拨到旗影下。
“别乱。”
小荷回头。
“娘娘,您说了什么。”
“我在骂风。”
“风听不懂。”
“风只懂铃。”
屋檐下的铃恰好被风碰了一下。
“当。”
她笑了一下。
“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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