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掌勺不服。
“你怎么知道。”
“你看那道指印。”
叶绾绾指给他看。
麻袋口内侧有一条浅泥痕,指腹印短,指尖印模糊。
“指上有水,指腹有泥。”
“掀开就带进去了。”
副掌勺张了张口,合上,又张开。
“你……鼻子利,眼睛也利。”
“嘴也利。”
她没接他的逗,只抬指朝另一边。
“角落那堆半湿的麻袋搬出去。”
“搬到院心晒风。”
“袋底垫灰盒。”
钱尚宫一皱眉。
“灰盒?”
“炉灰晾干装盒。”
“吸潮的。”
“你们只知道下盐,不知道下灰。”
杂役里有个老头子“嘿”了一声。
“老家也这么做。”
“人能记住老家好。”
叶绾绾回身出来。
灯下她的影子被油烟拖了一指长。
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根竹签。
竹签头有一星细黑。
她用指腹一搓,黑掉,指腹却并不油。
“烟灰落到签里了。”
“点心台的帘子挂得低,油烟在帘下打旋。”
点心婆子忙去提帘。
帘环“哗啦”一串响,像雨落在瓦楞上。
钱尚宫抿着嘴看这一圈。
“你再说。”
“再说我就要喝汤了。”
“你先说。”
“把墙角那堆霉簟翻翻。”
“簟底会生黑。”
“把黑的撕了当火引。”
“把剩下晒半个时辰。”
“把糖房的筛子换新。”
“把盐缸最上层刮出去。”
“把油先放风口暖一暖,再过瓷嘴细倒。”
钱尚宫一条条点头,指节上浮起一层白。
“还要吗。”
“要一把钥匙。”
“要哪把。”
“香柜第二层。”
钱尚宫眼睛一眯。
“你要做什么。”
“我给嘴一个香。”
“解今天的潮。”
钱尚宫把钥匙递来。
钥齿在她掌心里一凉。
她去开柜。
油纸包着的藿香与紫苏躺在竹匾上,一片压一片。
她捏了一撮藿香,揉开。
凉意把仓里的酸压下去一层。
她把藿香分给两只小碟。
“小荷。”
“在。”
“把盐柠汤热一热。”
“这就热。”
小荷把盏放在小风炉上,火苗探了一下,把盏底烫得“嘶嘶”。
叶绾绾把藿香贴到盐柠汤边。
盐味一贴凉,香就立起来。
她抿了一口。
“送去给那位主子。”
钱尚宫看她一眼。
“我亲自送。”
“你别亲自。”
“让嘴轻一点的人送。”
“嘴轻?”
“少说话。”
钱尚宫无声笑了一下。
“我叫小眉。”
小眉捧着盏,走路像踏棉花。
叶绾绾抬脚往外。
副掌勺忽然喊了一句。
“你还没看过那筐青子。”
“看也一样。”
“你看。”
她折回两步,蹲下。
青豌豆在竹匾上滚了一滚。
她拈起一粒,指甲一点,青汁冒出来。
她把汁碰到舌尖。
“豆没坏。”
“坏在叶上。”
“坏在泥上。”
副掌勺低低“嗐”了一声。
“半夜挑菜的小子偷懒了。”
“偷懒就让他多挑两筐。”
“我让他挑三筐。”
“你让他把手洗净。”
“洗净。”
钱尚宫忽然摆手。
“静一静。”
灶膛里的火收了半指。
外头走过一阵风,把铃拨了一下。
“当”的声音清而短。
钱尚宫缓缓道。
“叶小主。”
“嗯。”
“这回算你一语点破。”
“你不用把‘点破’两个字说得这么重。”
“我只说了一句。”
她站起来,拍了拍掌心的菜末。
“下回收拾干净点。”
钱尚宫喉咙里“嗯”了一声,像吞了一小口硬汤圆。
“你说得轻巧。”
“我本来就轻。”
副掌勺别过脸去,嘴角却往下一收。
点心婆子偷偷抹了一把汗。
小荷看向叶绾绾。
“娘娘,回去喝汤吗。”
“走吧走吧。”
“我饿。”
钱尚宫忽然叫住她。
“等等。”
“又什么。”
“你袖里那根小旗。”
“怎么。”
“别常举。”
“风会记住。”
叶绾绾摸了一下旗杆。
木头在她指腹下滚了一滚。
“风记住也好。”
“风知道我只是来吃饭的。”
她说完就往外走。
刚跨出门槛,脚边“叮”的一声。
她垂眸。
一片小小的铜叶从麻袋缝里滑出来。
铜面磨得薄。
边上刻着一点极细的划痕。
划痕像“井”。
她没弯腰,小荷已经悄悄捡起,塞进袖里。
“回去说。”
“嗯。”
她们穿过廊心。
桂花香被灶烟撵着追上来,又被盐柠压住。
小宫女从对面小跑过来,衣角带起一线风。
“娘娘,那位主子醒了。”
“怎么说。”
“说胃里暖了。”
“你嘴轻。”
小宫女红了脸,低低应了。
“轻。”
她们回到小厨房。
风炉里火“呼”的一声旺了一指。
银秤躺在案上,秤影像一条细鱼不动。
小荷把铜叶放到秤旁。
铜叶背面粘了一点灰。
叶绾绾用帕角轻轻一抹。
灰里带着淡淡的香。
香不是藿香,也不是薄荷。
像是陈皮晒过头后的干脆。
她把铜叶推到直言小旗下。
小旗影压住它一角。
“别跑。”
小荷眨眨眼。
“娘娘,钱尚宫刚才看起来有点不快。”
“她嘴里苦。”
“要不要送她一盏。”
“送。”
“盐柠还是姜蜜。”
“盐柠。”
“她今儿吃下去话会少一点。”
小荷“嘿”了一声跑去兑汤。
锅盖掀起一角,蒸汽“吭吭”地往外喷。
叶绾绾倚在案边伸了个懒腰。
袖里的钥齿碰到腰骨“嘡”的一声。
门上的风把铃又拨了一下。
铃声像有人轻轻说“当心”。
她抬眼看向窗外。
窗外枝影摇了两摇。
影子里一双绣青线的鞋尖从廊角掠过去。
鞋尖在砖缝上留下一点浅痕。
她没追。
她把盏凑到唇边。
盐味先上,柠的轻苦从后头来。
她抿了一口。
“我只管汤。”
小荷端着另一盏跑回来。
“娘娘,我去了。”
“别摔。”
“我嘴轻。”
“脚也轻。”
“嗯。”
小荷出门时,门栓轻轻一弹。
门缝里钻进来一丝风。
风把案上那截红线头吹了一下。
红线头在小匣边打了一个卷。
叶绾绾用指尖把它摁住。
“别缠我手。”
小匣里银秤“叮”的一声很低。
她把直言小旗抽出来,插在风炉边的缝里。
旗面在热气里轻轻颤。
她把最后那半口盐柠汤含了又咽。
她看了一眼门槛下那粒粘着灰的盐晶。
她用指甲刮起来放在舌尖。
舌尖发出一丝钝钝的麻。
“盐房的潮还没退净。”
窗纸被风顶开一指,又慢慢合上。
她把手心摊在火边烤热。
她把钥匙串放在秤旁,小旗旁,铜叶旁。
钥齿互相碰了一声极轻的“叮”。
“走吧走吧。”
“我还要喝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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