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月台上,清休澜抬手,用灵力托起装满了醇香酒液的酒壶,倒满了两个浅浅的酒盏。
他换了套白衣——初见应听声时穿的那件,没披狐裘,也没束起长发。
月光温温柔柔地落在他身上,一时间,只有细微的脚步声和瓷器与石桌的碰撞声,并不惊扰这个夜晚。
这时,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停在原地,不动了。
“来了?”清休澜没回头,手指抚过石桌的边缘,轻声道:“过来。”
黑影动了动,往前走来,在清休澜身边站停,开口行礼道:“师尊。”
清休澜回过头,看到他时似乎顿了一下,还是朝着他抬起手。
应听声难以察觉地避了一下,低着头,并不明显,但清休澜的手还是停了下来,停在了他的面颊旁。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应听声还是往前动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脸颊蹭入清休澜的手心中。
今晚大概真的有些冷,清休澜的手心微凉。
他近乎用右手捧着应听声的脸颊,垂眸看着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孩子。再过几年,应听声都快比自己高了吧。
清休澜的拇指轻轻抚过应听声的眼尾,低声道:“哭过了。”
接着就是一道极为干净纯粹的灵力顺着清休澜的指尖融入了应听声的眉心间,抚平了方才道心震荡带来的不适。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就松了手,抬头看向挂在天上的月亮,道:“今晚的月亮好安静。”
应听声抬手,触碰到自己眼前的长发,发间那一丝微弱的温暖在慢慢褪去,他默了两息,答道:“扶月台的月亮,每晚都很安静。师尊。”
“是么。这里这么偏僻,你是怎么知道它每晚都很安静的。”清休澜随口问了一句,似乎也不在意应听声的答案,回头看了看他,端起桌上的酒盏,递给了应听声。
应听声抬手接过酒盏,却没喝,犹豫两息,道:“师尊,我明日还有事……”
清休澜笑了一下,将自己酒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伸手拿过应听声手中的酒盏,往天上一撒,酒液浸湿了月亮,然后如雨一般“哗啦啦”落在地上。
应听声还没反应过来清休澜的意思,就听他用“今晚吃什么”的平常语气问道:“你父母死的那晚,月亮安静么?”
“哗——”一声,周围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起二人的衣摆和长发。
发丝飘动间,遮住了应听声的表情。在风声中,清休澜听见了他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一阵破空声传来,分景出鞘,被清休澜反握着递到了应听声面前,道:“那你自己去看看,然后再回答我吧。”
不管应听声愿不愿意,那柄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长剑还是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手中。
触碰到分景的一瞬间,一阵失重感袭来,接着应听声便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不知年岁,等应听声再次睁开眼时,发现他又回到了故事最初的地方——落花村。
周围已不见清休澜的身影,应听声在原地等了半盏茶,最终还是往前走去。
走到一半应听声就觉得不对,这里是落花村,但不是他被清休澜带走时的那个落花村——这里是来自更久之前,久到落花村尚且拥有人烟的时候。
应听声突然停了下来,不想再往前走了。
他知道后面会看到什么。
他也知道,揭开那层惨烈真相的面纱后,他就会永远地失去一些东西了。
应听声珍视的事物不多,清休澜占其一。
但就算他不去看,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
十年前。落花村中。
应听声的的父母是在一场小小的比武会上认识的。
于修道上,应父应母有点天赋,大概只有一碗绿豆那么多。能够挥两下剑,用几个小法术罢了。
他们孤独地在世间行走了二十余年,在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就迅速坠入了爱河——一见钟情。
很快,应父应母就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们也不再向往修道飞升,转而过起平凡的,参杂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为了远离纷争,应父应母带着孩子搬到了一个名唤“落花”的小村落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惜,堕阴者的到来打碎了原本安稳平静的生活。
落花村中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的平民老百姓,在失去神智的堕阴者手下活不过一个呼吸。
短短一个日落的时间,落花村就被屠戮殆尽。
应父捡起了许久未用的长剑,拼命带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逃出了落花村。
那时,夜晚已经降临。
他们一家三口都受了伤,躲在距离落花村有一段距离的河流旁的树林中。
彼时的应听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守舍,别说堕阴者,他连灵气浊气都不识得。
因为不知道那堕阴者是否离开,所以他们小心地放轻了呼吸,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在这个略有潮湿的树林里躲了一晚上。
那时的应听声已经靠在父母怀中略有不安地睡着了,父母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
自然,他也不知道睡醒后将会面对什么。
以前无知的应听声不知道,如今见识过诸多风浪的应听声可一清二楚。他看着自己父母眼中隐隐流转的黑气,感到一阵绝望。
应听声在这原本应该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果不其然地,他的手穿过了自己幼时的身体。
应听声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早已在自己的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父母,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他们的脸庞,直到将其刻在自己心间。
良久,应听声才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太久,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应听声往后退了两步,面对着自己的父母,随后在原地跪了下来,朝他们行了一个大礼,磕了三个响头。
做完这一切后,这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终于开始加速。在太阳来临前,应听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苦笑一下。
原来这晚根本没有月亮。
天亮后,太阳如往常一般爬上了天空,将温暖的日光平等地分给每一个人。
幼时的应听声在父母的呼唤下睁开眼,拉着母亲的手,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往前走去。
应父应母一夜未眠,浑身的神经绷到极致,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们宛如惊弓之鸟。
好在一路上十分安静,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听见一丝鸟鸣。
他们一路回到落花村后,发现昨日那面容可怖的堕阴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站在血迹斑斑的落花村无数尸体旁的年轻男子。
应父应母不识得,已经长大了的应听声却瞳孔一缩——是清休澜。
十年前的清休澜比现在冷得多得多,他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衣上是否沾染了血迹,握着剑的手倒是干干净净,连同分景剑上都没有一丝鲜红。
但当清休澜察觉动静抬起头时,应听声才发现他的脸上倒是被溅上了零星几滴血点。清休澜的目光堪称冷漠,金眸微微发光,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幼时的应听声尚未清醒,又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到自己父母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的眼神。
“仙人!我……”应父话还没说完,甚至连脸上的欣喜都尚未散去,就被闪现至身前的清休澜一剑穿心。
他的母亲反应迅速,一刻都来不及为爱人的离去伤感,抱起应听声就往清休澜的反方向逃去。
……自然是无用功。
应母刚跑了两步,就直直地倒了下去。临死前,她用尽全力一推年幼的应听声,无声道。
“跑。”
说完,她便不甘地死去了,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幼时的应听声已经被吓傻了,没能执行母亲临死前最后一道嘱咐,呆滞地坐在原地。母亲的血溅到了他的身上,脸上,头发上,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凭着本能抹了把脸,身体僵硬得就像年久失修的破机器。
幼时的应听声本以为自己也将命丧于此,连哭都没反应过来哭上两声——虽然也没什么用。
应听声站在清休澜面前,垂眸看着他深黑色的衣摆,已经知道了结局。
果然,清休澜只是扫了年幼的应听声一眼,一转分景,甩掉了剑刃上残留的血迹,然后挽了个剑花,收起了剑,转身离开了。
应听声清晰记得,这一年他七岁。
那时他年纪太小,加上惊吓过度,以及被血模糊了视线,所以其实并没有将清休澜的样貌记得很清楚。
他在自己父母的尸体旁迷茫地坐了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没死。
但他还不如死了。
年幼的应听声推了推身边的尸体,呼唤着不会再醒来的母亲。
母亲没有理他。
他又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推了推睡在另一边的父亲。
父亲也没有理他。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他终于感到饥饿时,年幼的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死亡”。
寻找食物的本能让他离开了冷下来的父母,跟着记忆走了很远,走到了相邻的小城镇中。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饭店和小吃摊关门收摊时落下的剩菜剩饭吃,老板看见了也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当做没看见,没有阻止。
但在这个小城镇中没有他的落脚之地,为了温饱奔波了一天,等到了夜晚来临时,无处可去的应听声又回到了落花村中。
所有人——包括他父母的尸体都消失不见了,就像灰尘散落在空中一样,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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