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听声静静陪在幼时的自己身边,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七年过去,他还活着,但清休澜已经遗忘了这个不足挂齿的小村落,遗忘了他。
幼时的应听声回到了原本在落花村居住的那间小木屋中。木屋的门已经不见了,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他缩在倒塌的床板角落,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着天空,突然就落下泪来。
至此之后,他就是一个人了。
应听声垂眸站在幼时自己对面,幻境渐渐消散,月亮重新出现在天空中。
清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抬手收回了分景剑,然后走到应听声身边。
“……什么意思。”应听声低着头涩声开口,问他:“什么意思,师尊。”
清休澜拉起应听声的手,将分景的剑柄放在了他的手中,平淡道:“如你所见,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几年前,我就和你说过——等你足够强大后,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清休澜凑到应听声耳边,耳语道:“比如……为你的父母报仇。”
清休澜说着,硬逼着应听声拿起了分景,哪怕不难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恳求,清休澜也没有心软。他握着应听声的手,往前一步——
“唰”一声,哪怕对着自己主人,分景也没有手下留情,尽职尽责地穿透了清休澜的腹部。
“师尊……”应听声目光复杂,手上发力,想要抽出分景。
应听声并没有在剑上加持灵力,对清休澜而言,这并不是多严重的伤。
清休澜目光一冷,逼停了应听声的动作。
“不要这样。”应听声语气中带上一丝潮湿,道:“……不要这样逼我,师尊。”
应听声自己都处在混沌当中,他恨清休澜吗?
好像没有。
那清休澜是他的仇人吗?
他不知道。
所以清休澜该死吗?
……不。
他不该死。
他不能死。
清休澜不能死。
不管是为了有个“劝架”的人,还是为了天机宗和整个中原修仙界,清休澜都不能死。
想通这节后,应听声似乎终于从一片混乱中争得几分清明,坚定地在手上施加了几分力道,想要将分景从清休澜的腹部抽出。
应听声一边顶着清休澜要吃人一样的目光与他抗衡,一边抬手结阵,给清休澜止了血。
“听声。”突然,清休澜开口道:“我很累。很痛。”
应听声动作顿止,就见清休澜疲惫地阖上了眼眸,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连带着周围的环境也跟着变化起来。
就像月光被吞噬干净了一样,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
清休澜缓缓睁眼,金眸亮起,接着是周围缓慢出现的十余道散发着微光的透冰蓝色锁链。
那些细细的锁链从上方延伸下来,穿过清休澜的四肢和双肩,在他的脖颈上缠绕了一圈,又没入了他的胸口和腹部。
随后,锁链在清休澜的双手手腕上绕了几圈,又重新飞向不见顶的天空。
瞬间,清休澜就被锁链扯着带了起来,吊在了半空中,脚不沾地。
应听声怔怔看着——在试炼之境的那道剑境中,他曾见过清休澜这副模样。
原来,这一片黑暗的地方,是清休澜的识海。
而这被囚禁起来的,是他的灵魂。
清休澜再次闭上眼,一缕分神从那锁链上脱离下来,落在了应听声身边,也是半透明的。
就像那道突然出现在试炼之境中的影子一样。
“我知道你已经见过那段往事了。”清休澜落在应听声后,平稳开口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查找关于我身上这道法阵的资料。”
微霜戒突然出现在清休澜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闪烁起来。
清休澜闭上眼蹙起了眉,一丝血线从他的唇角流下。他缓了口气,咽下血。接着说道:“这道禁锢了我的灵魂的法阵,名为‘锁魂’。”
“李岱在锁魂阵的基础上加上了一道契约,以自己死后三魂六魄尽散,不入轮回为代价,将天机宗净化浊气的大阵与我的灵魂相连。”
“只要大阵被毁,我也会跟着魂飞魄散。”短短几句话,清休澜手上的微霜戒就变得愈发明亮,他嘴角的血迹也越流越多。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话音,看着应听声,开口道:“你知道灵脉是‘天道’的恩赐吧?在千年前,灵脉刚刚现世的时候。”
“……我见过一眼。”
“见过……什么?”应听声不由得跟着放轻了声音,问道。
“‘神明’。”
应听声瞳孔骤缩。
清休澜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轻轻一捻,那鲜红的血丝就化作了纯粹的灵气消散,“只一眼,灵脉中灵气与浊气的‘生息’与‘平衡’,就被牵引到了我的身上。”
神明无意之间瞥下的视线,对当时只是个普通人的清休澜而言,就是一道极为珍贵的“赐福”。
清休澜嘴角的血迹就像擦不尽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溢出,清休澜索性放弃了擦拭,任由鲜血滴落在地,化作灵流消散。
他抬起手,一道被隐藏起来的法阵出现在清休澜闭着眼的灵魂后方——正是那道巨大的,用以分离浊气的法阵。
“只要我还活着,灵气与浊气就会一直存在。”清休澜语调没什么波澜,可应听声依旧能从中听出一股浓浓的倦意:“只要浊气不断,大阵就不会停下。”
应听声哑然两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但清休澜就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我当然可以拼上魂飞魄散,求一个自由。”
“……但我已许下承诺。”清休澜沉默两息,道:“我不会食言。”
“可如你所见,千年过去后,即便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灵脉却依旧将步入‘枯竭’的道路。”清休澜似是有些站不住了,在原地坐了下来,轻声道:“我很累了。”
“灵脉彻底枯竭后,再没有浊气需要分离,天机宗的大阵自然会停下。”
清休澜抬眸看着应听声,金眸依旧平静,他道:“而我,也终得解脱。”
“杀了我吧。”最后,清休澜开口:“不单单只是为了给你父母报仇,也是为了了结我的痛苦。”
清休澜伸出右手,再次召出了分景剑,将其抛给了应听声,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应听声看着手中的分景,又低头看向再次阖上了眼的清休澜,轻轻皱着眉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这算什么。
为了给自己减轻点心里负担么。
清休澜给出的理由太充足,就像当初那盏在慢慢熄灭的琉璃灯盏一样,看似将选择权交给了应听声,却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逼得他……必须亲手弑师。
“师尊。”良久,应听声提着剑走到了清休澜那缕分神面前,哑声问道:“……我杀了你,你会恨我吗。”
清休澜听完第一时间没什么动作,直到两息后,他才反应过来应听声说了些什么,诧异地睁开眼,反问道:“你赐我解脱,我怎么会恨你。”
“那就好。”应听声不知是说给清休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几不可闻道:……那就好。”
他缓缓抬起了拿着分景剑的右手,剑尖直指清休澜——就像不久前在凌月剑宗的清休澜一样,只不过拿着剑的人变成了应听声。
清休澜终于笑了起来,这缕分神慢慢化作光点消散,而在上方,被锁链吊起的清休澜,也缓缓睁开了金眸。
锁链微微颤动着,应听声看着清休澜灵魂上被锁链捆住的地方生生被磨成细雪一样的碎片,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气强行补充。
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爽,痛倒是要痛死了。
应听声握着分景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怪不得清休澜不爱出门,不爱下山,不爱动作,常常一躺就是一天。
原来不是懒,也不是不想动。
只是太痛了。
深入骨髓,直至灵魂的痛。
清休澜身体的每一寸经脉,乃至灵魂,都在无时无刻经受锁链摩挲的痛楚。
而他一忍就是九百余年。
锁链“哗哗”地动荡起来,清休澜眉心蹙起,鲜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滴落。清休澜勉强抬眸看向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快些。”
应听声认识清休澜快四年,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么急迫,那么痛苦……又那么期待。
他看着清休澜那双明亮的金眸,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在分景剑上覆上了自己的灵力。
清休澜似乎没有给分景认主,分景在他手上格外听话。
应听声一转分景,闪身来到清休澜面前,一声锋利的破空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清休澜微微睁大了双眼,慢慢垂下了头,近乎靠在了应听声的肩颈中,脸上却没有痛苦,只有“刑满释放”的解脱和轻松。
应听声双手握着分景的剑柄,整把剑都已经没入了清休澜的灵魂中。他几乎贴上了清休澜的身体,从远处看,就像拥抱着清休澜一样。
“哗啦”一声,位于清休澜心口的锁链最先断裂,从空中坠落下来,像一滴雨水一样,落在地上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点潮湿的痕迹。
随着清休澜的灵魂缓慢消散,越来越多的锁链从空中落下。腹部、脖颈、紧接着是肩膀和四肢。
这数十道看似轻巧的锁链从清休澜的识海中消失后,应听声才发现人的灵魂竟然是这样轻——和空气一样。
周围那浓郁到不正常的黑色在缓慢消褪,扶月台重新出现在应听声的视线中。
清休澜就像从前那样,在逐渐化作洁白的细雪,慢慢从应听声的怀中消失。
应听声一动未动,保持着将分景送入清休澜灵魂中的姿势,看不清表情。
清休澜倒是没有一点将死之人的自觉,反而还有闲心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回头看向应听声。
九百年来,他从未如此松快过,几乎都快忘了原来呼吸和和动作是不会痛的。
如今虽已触摸不到实物,清休澜却还是轻轻拥抱住了应听声,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
“让你承受这些,是为师不好。”
清休澜很少这么自称,比起师徒这种有距离和规矩的身份,他更像应听声一个靠谱而慈爱的长辈。
“抱歉。”
“你所热爱的修仙一界,终究还是要随我一同沉眠了。”
清休澜最后一句话太轻,尾音几乎融在了风雪中,应听声没有听清。
他只觉得……好冷啊。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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