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曾想这件事还有自己小儿子能参活的一份儿,王氏稍稍怔楞,旋即皱起眉:“闻墨?你……”
她正欲斥责他不要瞎看热闹,突然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虽然黎蔓刚刚没提,但她前几日确实过来说自己和闻砚给他买了些书册,现下想来是这件事?
陆闻墨只当母亲是因为不相信所以打算反问自己,他不算太能沉得住气的性子,此刻急急忙忙又颇不服气地开口,“我可没瞎说!”他伸出胖乎乎的手往那账册上径直一指,“那日二嫂嫂叫手下的去给我买……”
小少年说到这儿又猛地顿住,这才想起买兵书这件事是二嫂嫂帮忙遮掩、还没在母亲面前走过明路的一件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含糊其辞道:“左右就是二嫂嫂替我买了些书,二嫂嫂给我说花了六十两,我把银子拿给二嫂嫂了。但初七那天我带着小厮下了学去书坊里闲逛的时候,跟店里的伙计聊了几句,才知道二嫂嫂那日买书出的银子其实是一百二十两。”
黎蔓挑书贵精不贵多,选的都是精心刊刻、书法精妙、纸好墨好的本子,大多还是那种带了批注校勘的。因此虽只挑了部分,却也不算便宜。
怎么会?掌柜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桓——他分明和店里的每一个伙计都打过招呼,不准他们轻易嚷嚷店里实际卖出了多少。哪怕是陆氏主家人来了也是如此,是谁在阳奉阴违,暗地里出卖了他?
被众人目光团团围住的人额头沁出汗珠,只觉身下的这把椅子宛若烙铁,整间屋子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叫人越发喘不过气来。他似乎能听见自己舌头打颤发出的响动:“许是……许是店里伙计说错了或者是记账的时候不小心笔误了呢?”
咚咚咚的心跳声从胸腔提起,高高悬挂。
发现顶头上的母亲没有追问二嫂嫂给自己买的什么书,陆闻墨长舒一口气,随即十分感动地看向黎蔓:“我心头感谢二嫂嫂,”但他自己手上的小金库无疑也是有限的,比不得他二嫂嫂出手大方。于是男孩很是恳切地说,“二嫂嫂放心,等过几日我把钱攒够了就将剩下的捎给你。”
他也没忘眼下屋子里的正事,举着那册账本大声质问对面的掌柜:“可是这册子上写初五那日只卖出了一百一十六两,先不说光是我二嫂嫂买的就不止!就算你记错了我嫂嫂买的,陆氏书坊的生意一向不错,难道那日这么巧——除了我二嫂嫂派去的人,再没人去买书了?”
他腰背挺得笔直,看上去颇为雄赳赳气昂昂,倒有点话本里那些青天大老爷的味道。
那掌柜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坐在上头的王氏冷眼瞧着,心头了然几分:“闻墨说的有道理,”她招手叫来白管事,“去铺子里找两个伙计过来,想来除了掌柜和账房的,伙计们对店里每日卖出了多少银两不会一无所知。”
“母亲此举甚妙,”黎蔓微微点头,又偏过脸对着那掌柜说话,眉眼与话语里带着一丝柔和的歉疚,“您是陆家铺子里的老人儿了,这事情绝不能糊里糊涂的就这么过去。若是冤枉了人,传出去多少会寒了为陆家生意操劳的掌柜们和伙计们的心。”
“只得辛苦大家,因着我的一番疑惑耽搁这么久,” 她字字恳切真诚,看上去实在是弱不禁风又人畜无害,“只消叫店里的伙计一对,想必自会真相大白。”
掌柜又急又怒,忐忑不安。他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无力反驳,只在脑内疯狂回想今日留在店中的是哪两个伙计……
还好,还好,一个牛大,此人胆小如鼠,又是新来的,对铺子没那么了解,应该不会出事;另外一个是谁?是王二还是石头?
“我看二嫂嫂你就是被人唬了!”陆闻墨放下那账册小声地嘀嘀咕咕,也不急着走。因着长幼有序,二嫂嫂与他二哥夫妻俱为一体,他左看右看找了张次于黎蔓一个身位的椅子坐下,决定不能让二嫂嫂被这黑了心的掌柜欺负了去。
白管事接了差事忙不迭退出去,陆闻墨的目光不自觉放落向屋外,忽又低声对黎蔓说:“我二哥呢?”
这话黎蔓还真不知道答案,事实上两人成婚以来真正做到了“相敬如宾”——要不要一起吃饭都得辛苦小厮来福在两位主子和小厨房三方之间来回通传。
陆闻砚是待在府里还是出去了?
这么看来,黎蔓忽而转念一想,陆闻砚手下的仆从们口风倒是真得挺紧,寻常人家若是新婚夫妻做到了他们两个这般疏离客气的样子,不论成效如何,大抵都会有长辈出来劝劝。
见黎蔓没有马上说话,等白管事脚程的时光又未免过于乏味。小少年百无聊赖地继续翻那账册,继续随口嘀咕:“二哥真是的,怎么让嫂嫂你一个人在这儿对付?”
坐在上首的王氏感觉自己的额角正在突突跳,身为弟弟竟编排其自己兄长,自是不合适!她伸手按住额角片刻,瞪了小儿子一眼,但后者正垂眼看着账册没有对上。
还真是童言无忌了,黎蔓内心也漫上一层无奈:事情分轻重缓急,眼前种种光景,这满屋子里的人此刻恐怕只有陆闻墨会纠结陆闻砚为何不过来、何时过来这些问题。
但对方这句话还算好答,黎蔓温和地笑了笑,端的是善解人意:“来来回回辛苦母亲、白管事和掌柜伙计们,已经很是兴师动众了。”言下之意是再劳驾陆明德、陆闻砚他们,更显得小题大做。
陆闻墨点点头算是理解,越发觉得自己这二嫂嫂性子温和,不咋咋呼呼。他又想,原来我二哥喜欢的是这种性格。
幸而无人能听见他内心的思绪万千,不然若是叫当事人知道了,免不得因为惊讶从椅子上摔下来几个。
王氏垂着眼看不出心情,面上一派从容;黎蔓始终不言不语,至多因为先天体弱咳嗽两声;陆闻墨打定要看完这场闹剧的心思,坐在那儿哗哗地翻着账册;只余下掌柜和其女婿内心像揣了八百个炮仗,忐忑不安。
脚步声由远及近,白管事连同身后的人匆匆走进屋子。前者自觉退到一旁,后者走上前来眼睛都不敢乱瞟,闷头朝几人行礼问好。
王氏无心再多绕弯子,正襟危坐、开门见山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白管事大概和你说了吧?照实说就好,不可欺瞒。”
因着紧张,牛大说话都显得颤颤巍巍,他呼吸粗重,嗫嚅着:“掌柜……掌柜和他女婿……”
黎蔓温声道:“不着急,慢慢说就好。”
牛大浑身抖抖索索,低着头好半天才鼓足了勇气,头一次这么大声地说话:“他们,他们二人确有偷梁换柱、做假账贪墨的行径!”
“你血口喷人!”在铺子里一向以沉默示人的小丁此刻涨红了脸,忍不住一拍案几对着站在屋子正中央的人大声嚷嚷。坐在他身侧的掌柜则满是不可置信,脸色如同胡子一般变得苍白,他直觉女婿此刻如此呵斥不好,但又被牛大的反水行径给震住,一时半会儿竟也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之语。
他只得厉声道:“牛大!你这被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从哪儿编这些谎言来想要诓骗夫人和郡主?你敢说你字字属实么?我平日里兢兢业业……”
“兹事体大,陆氏书坊是陆家的祖宗基业,”王氏的目光扫过下首的人,语气淡淡,“谁都不要妄言。”
黎蔓用巾帕掩面咳嗽几声,顺着她的话说,“母亲说的是,掌柜和账房,连着这伙计都要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可不许有任何隐瞒之事,莫污人清白。”
掌柜年过五十,此刻由小丁扶着站起,在心底不住地安慰自己:没关系,这牛大是新来的,他不知道……
然而被他腹诽之人的下一句话就打破了岳婿两人的所有幻想,只见那牛大忽而哐当跪下,俯首在地大声道:“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店里的账册他们备了两份,一份假账,就是今日送过来的这本,平日里滥竽充数地用来交给老爷夫人过目,一份藏在店里后院,我也只远远瞥见过一回,似乎是锁在箱子里,上头写着店里每日买卖的真数儿。”
他猛地磕了两个头,“小的口中绝无半句假话!若是有假,任老爷夫人处罚,若是有假……”情急之下他发起誓来,“便叫我牛大舌头生赖疮,变成绿豆眼的乌龟大王八掉到池子里去!”
他怎么会知晓?是我哪日锁账本时不够仔细,还是铺子里的其他人走漏了风声?掌柜不复先前的镇定。
是了,这些日子牛大好像主动替女婿做了些事!应该就是此处出了纰漏!
“不用再跪了,”王氏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偏头递给白管事一个眼神,道,“叫上家丁去搜,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带锁的箱子。”
完了,都完了……
那掌柜猛地瘫倒在地,脸色很是灰白。此情此景,真相如何似乎已分外分明,他胸口因着气愤不住起伏,只死死地盯住黎蔓,嗓音变得嘶哑低沉:“是你……都是你……”
汪求石街中拦下马车被人喝退,出手阔绰、来路貌似清晰的外地商人,陆三少爷被透露所卖出的书册真正银钱,最近两个月次数陡然增多的看账,眼前这般被主家怀疑的危急光景……种种源头,皆和这新嫁进来的乐安郡主逃不了干系!
都是因为她!
电光火石间掌柜的脑中忽然变得十分清明,他扭头去看为着表示谦恭而依旧跪着的牛大,再打量一眼那盏清丽的美人灯儿,只刹那间想通了大半关窍,伸直了手臂直直地指着黎蔓:“是……是你!你们……你们!”
黎蔓似是受惊地往后躲了躲。
“有劳掌柜把手放下。”陆闻砚落后于陆明德一个身位,小厮来福推着他的轮椅进了屋子。众人起身朝陆明德行礼问好,只掌柜呆在原地。
坐在轮椅上的翩翩公子面容不似往日温和,轮椅来至黎蔓身侧,他坐于其上,垂下眼平静地与那掌柜对视,语气似乎有些苦恼:“掌柜这般动怒,怕是会吓着我家郡主。”
陆明德坐到上首的另一个位置,王氏忙不迭把眼前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清。前者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摆摆手,说:“那咱们一块儿等着。”
棕色的木箱被沉默的家丁抬进屋子,机灵的白管事叫来陆家府上负责账册的人帮着查看。陆明德随手翻阅对比,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言简意赅地敲定了结果:“你这掌柜不用做了,管事的带去报官。”
“老爷!老爷!”
“我们是被人讹诈的!是郡主和牛大在诓骗……”
被家丁带走的两人一个面沉如水一个不住吵嚷,屋内的人却是顾不上他俩了。
陆明德陷入新的纠结,这陆氏书坊是祖宗基业,现在经由这么一遭贪墨,万不能再草草选个新掌柜了事,须得千挑万选个仔细的才好。
陆闻砚和黎蔓对视一眼。
陆闻砚笑着道:“父亲,不如就交给郡主打理,如何?”
明天,明天女儿就走马上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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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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