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季惊鸿也胆大包天地幻想过两人交心的场面。寒暑春秋,白昼黑夜,或花前或月下。
他这般瞻前顾后,届时必然是乌霜落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而他只会被扑面而来的爱意冲得头昏脑涨,从始至终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明月皎皎,风朗气清,即便樱花没来得及盛开,但有绿荫如盖,也勉强称得上一句浪漫。
一切都和想象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季惊鸿出乎意料地冷静。真到了关键时刻,竟是他将牵引绳死死拽在掌心。
乌霜落步步紧逼:“说话!”
“那得看你指的是什么事。”季惊鸿细数道,“游街,对弈,抚琴,自然都做过,至于牵手,拥抱……”
他微妙地顿了一下:“接吻,以前是没有,但往后……”
“往后什么!”
“往后……得看你。”季惊鸿话音一转,眼波流转间楚楚可怜,“落落,你生气了吗?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乌霜落紧攥着他,像拽着根随时会断的风筝线,眼眶因激动隐隐泛红。
“是因为我说我们是朋友吗?”季惊鸿轻声道,“不当朋友,你想当什么呢?”
那根名为“界限”的弦被崩得笔直,只需再施一点点力便会砰然断裂。可素来强势的乌霜落像被毒哑了嗓子,固执地拽着对方手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颗同样急促的心脏在此刻得到共振,孤零零飘荡许久的魂灵终于再次相依。
季惊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是试探,是决绝,是孤注一掷。
“当……爱侣怎么样?”
很轻的几个字,砸起白浪掀天。
乌霜落微微睁大眼睛,手上力道骤然一松。
“你、你考虑考虑。”
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季惊鸿强装镇定,耳垂被染得通红。
躲在暗处的谢飞燕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临界的情绪被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抚平,乌霜落撞进那双漂亮的杏眼,珍之视之,眸中酿起一潭温柔。
他微微启唇,出声的前夕,太阳穴陡然一疼。
不是噬心彻骨的那种疼,更像是被针尖扎了一下,刺得极快极狠,瞬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几乎让人疑心是错觉。
但却足以阻断即将出口的话。
欢悦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咸腥的泪。
没人会比他更熟悉这种感觉,是云松雪遗留的神识在对他发出警示。
迟迟没等到回应,季惊鸿忐忑不安:“你说句话啊,答应还是不答应?”
乌霜落有些无措地移开眼,不敢再看。
滚烫的身体逐渐被时间冲凉,焦虑如春蚕般密密麻麻啃食心腔,季惊鸿艰难开口,喉头像被棉花堵住。
“你不喜欢我吗?”
山下煌煌明灯晦暗不清,他的视线被水汽模糊,看不清天顶的明月,也看不清心上人的眼睛。
刺痛一阵接一阵,乌霜落缄默不言,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不。
他这副模样落在季惊鸿眼里无疑是默认。
心脏像被狠狠捏了一把,蚀骨凉意顺着血脉透到四肢百骸,季惊鸿如坠冰窖。
他背在身后的手还攥着块桃花牌,左刻白头到老,右刻永结同心,中间整整齐齐竖列两个名字。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的心上人,指尖一抹幻化障眼法,便成了谢飞燕。
原先计划的惊喜,眼下通通成了笑话。
乌霜落拒绝我。
他反复嚼着这么一句话,嚼得满口都是苦涩,却还痛到无法咽下。
乌霜落竟敢拒绝我。
不知好歹。
酸辛与怒意不知哪样居多,又或许是心碎到无法承受,季惊鸿苦中作乐,恍然间想起自己不知何时与何皎吹过的话。
似乎是在雾虚林,对方被霜天雪地冻得鼻尖通红,满目艳羡:“真好啊,你是怎么样都不会冷吗?”
而他嬉笑着夸下海口。
“也不是,那得让我的心碎成渣才成。”
今时今日,过往的回旋镖正中眉心。
“行。”他嗓音泻出哭腔,“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季惊鸿狠狠抽泣着,胸口发闷,转身的刹那,豆大的眼泪如珍珠落下。他抬手就要擦,身后却陡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像是慌了,踉跄几下才追上。
下一刻,他落入一个泛着凉意的怀抱。
“对不起,对不起。”
乌霜落指尖微颤,有些无措地擦着那些眼泪,但却擦不尽。他整颗心像坠进虚空,连呼吸都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我喜欢的,很喜欢。”
他不管不顾地将人搂进怀里,什么云松雪什么九幽通通被抛到脑后。
他见不得季惊鸿的泪。
“走开!”季惊鸿委屈极了,“你喜欢我还拒绝我!”
那双杏眼实在太过漂亮,即便瞪人,也像个美人煞,凶像没有,反倒尽显可怜。
乌霜落低声哄人:“我的错,别哭了好不好。”
季惊鸿继续发泄:“我讨厌你!”
“嗯,嗯。”乌霜落低头吻了吻他额头,“我也爱你。”
“……”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都泄了,季惊鸿抱怨:“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幻化真容,你就这么对我。”
乌霜落又吻了吻他眼睛,极尽温柔:“嗯,都是我的错。”
“不准用美人计!”季惊鸿恶狠狠地瞪他,“你到底答不答应!”
乌霜落眸中闪过一丝迟疑:“再等一段时间,好不好?”
“为什么!”
面对质问,乌霜落沉默须臾,终是妥协着将一切和盘托出。
“云松雪分了片神识种在我身上,离我太近,你会受伤。”
季惊鸿怒气冲冲:“那为什么要等一段时间?”
“等到九月三十。”乌霜落轻轻摩挲着他紧绷的后颈,“我就能将那片神识剔出去。”
九月三十是他的生辰,百年前的同日,云松雪剖魂引灵,赠了他一份大礼。
百年后的今日,他修为飞涨,亦能趁那片神识最为虚弱之时,将其还回去。
季惊鸿别过脸不说话。
“等等我,好不好。”乌霜落弯下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在此期间,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肩上一重,搁的是沉甸甸的爱意。
季惊鸿不情不愿:“好吧,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要是骗我,我就……”
他诡异地卡了一下,乌霜落轻笑:“就如何?”
“……”
“还能如何。”季惊鸿闷闷地钻进他怀里,“当然是再追你一次。”
谁让我,那么爱你。
“既然这样……”指尖顺着脊骨滑到尾椎,乌霜落缓慢又用力地摁住那只手,低声诱哄:“别挂这个了,好不好?”
季惊鸿从他怀里挣脱:“就要挂。”
“下回,下回我陪你。”
“不要。”季惊鸿转着那木牌故意气他,“我就要这个,就要现在挂,就要挂在这里。”
“……”
乌霜落沉下眼,长睫覆住了浓墨重彩的情绪。
季惊鸿后颈一凉,登时就有点犯怵。他飞快眨了两下眼睛,正想将一切坦白,身前那人却突然俯下身,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带着凉意的吻。
愣神间掌心一空,季惊鸿这才发觉自己被摆了一道。灵流波涌,眼见那木牌要被粉碎,季惊鸿急了:“诶,不能毁掉!”
“怎么?”乌霜落居高临下,“还惦记着你那位朋友?”
“你看看上面刻的是谁!”
乌霜落冷笑:“谢薇谢飞燕,你的青梅竹马,不用提醒我。”
“笨!”
季惊鸿气急,突然抬手去抢,乌霜落生怕误伤他,下意识将灵流一收。
于是那被争抢许久的桃花牌就这么“啪嗒”掉到了地上,牌面刻字明晃晃地暴露在了两人眼皮底下。
空气都静默了。
乌霜落自诩前半生从未有过尴尬,从未有过情绪失控,能将一切解决得游刃有余。谁知光和季惊鸿相处的短短一年,就破了两回戒。
他生平初次体会到了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感觉。
“看清了吧,除了你我还能刻谁?”季惊鸿捡起木牌,“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我以为你能看出来呢。”
他拽着红绳,抬手又是一晃,刻意凑近对方闻了闻:“唔,好浓的醋味儿呀。”
其实什么酸味都没有,只有熟悉到骨子里的冷香,丝丝缕缕将他包围。
乌霜落移开眼,耳尖变得粉红。
“落落,落落。”季惊鸿黏黏乎乎地逗他,“这是怎么了呀,说句话呀?”
“乖。”乌霜落攥住他乱动的手,叹了口气,“别闹我了。”
“那你陪我把它挂上吧。”季惊鸿笑吟吟道,“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好。”
两人同御一剑,眨眼间飞至榕树顶端。这里枝叶较为稀疏,没什么装饰物,长风一吹,显得空空荡荡。
乌霜落牵着季惊鸿的手,一同将那木牌挂上系结,顺带施加了个维持稳定的法咒。它高高飘扬,形单影只,哪怕距离再远,也能一眼瞧见。
远处的谢飞燕合掌一拍,眉飞色舞:“成了成了,五百哥终于有盼头了!”
季惊鸿盯着那点殷红,唇角微微勾起,本想侧身倒在乌霜落身上,却无意瞥见了不远处的黑影。
他笑容一凝,目光如鹞鹰般狠狠盯住那个点。
缘起庙的屋檐上,大咧咧坐着个融进暗夜的人。她浑身被黑篷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光滑圆润的下巴。
见自己被发现,谢瑰干脆起了身,嗓音带着股涉世未深的稚嫩。
“哇,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感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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