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起轿——”
外头陡然传出一声高喝,紧接着,屋门大开,呼啦啦涌进六七个人高马大的青壮年,二话不说便冲至床旁,分列两侧,嘿咻几声嚷叫,竟生生将他连人带床抬了起来。
身下的玩意儿似床似轿,样式古怪,底盘左摇右晃,极不稳定。季惊鸿一慌,下意识扶住床沿,动作间有清脆的叮当响起,如金声振玉。
他眯眼去看,昏茫模糊间,却见竟有四根金光闪闪的链条,腕臂大小,牢牢捆在自己手脚间。更荒唐的是,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红俏婚服,层层叠叠铺至床沿。
再一细看,那几个汉子竟也着了赤色单衫。
白脸红腮,对襟盘扣,丝装布帽,笑容满面,这这这——
季惊鸿大惊失色。
尽管有些古怪,但这分明就是婚嫁作扮啊!
“咣!”
喜床拐过一个转角,眼前赫然映入一片煌煌明红。离得近了,才发觉是列迎亲队伍,各个垂目俯首,低眉顺眼地随在喜床后,死气沉沉,动作整齐得宛若傀儡。
长棍妇女跺着小碎步,弓着腰,快速行至最前头。那边站着个男子,八卦袍,莲花冠,手执金钟,见人过来沉声道:“喜婆,都准备妥当了?”
季惊鸿虽看不清也说不了,但听辨能力仍不落下风,闻言赶紧竖起耳朵。
“妥当了妥当了,大人放心,都调教好了。”喜婆笑得牙不见眼,“这回的圣子削肩细腰,骨软筋酥,河神一准儿喜欢,还得多多劳烦大人。”
男子轻嗤:“每年翻来覆去只有这两个词,都是俗货,若不是本司,你们这小村庄一早便被河神大人淹了。”
“是是是,多亏大人,多亏大人保佑。”喜婆奉承道,“不过——这回的圣子真是极品,大人若不信,大可一看。”
祭司哼笑,不甚在意地走来,可当他真对上那张脸,眸中陡然划过惊艳。
喜婆笑着谄媚:“大人觉得如何?”
祭司着魔似的盯着他:“绝色,当真绝色。”
轿上之人施衿结褵,披霞织锦,朱唇似火,肤莹胜玉,一双杏眼覆着白翳,细软腰肢塌下来,正安静地看着他,乖巧柔顺,像水似的。
“此等绝色——”祭司缓缓抬起他下巴,糊黏的目光让人极度不适,“你们是从哪儿寻来……啊!”
未尽话语陡然转为尖叫,季惊鸿死咬着那块肉不松手,直咬得血肉淋漓,直咬得色气眸光转为恐惧,直咬得高高在上转为狼狈不堪。
“松开!松开!快让他松开!”
喜婆又急又惧:“松开!快松开!”
长棍虎虎生风,啪地打在后方,季惊鸿“啊”地短促一叫,身子像咸鱼般弹起落下,面上有一瞬间茫然。
臀部火辣辣地疼,彰显着方才的一切不是幻觉,季惊鸿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被褥里。
别说打了,他这辈子连被拍屁股的经历都不曾有,师尊不会,旁人不敢,哪敢想活了几百年竟将第一次落在了一个小小幻境!
更糟糕的是,那祭祀恼羞成怒,一把夺过长棍,照葫芦画瓢地连打了好几下。
难以置信与羞愧害臊同时上涌,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着急忙慌下连眼泪也涌出来了,一时竟不知是屁股更烫还是脸更烫。
呜……
季惊鸿紧攥被褥,耳尖红到滴血。
别打了……
别打了!
乌霜落!
乌霜落乌霜落乌霜落!!!
又是一棍落下,啪啪啪像爆竹般在脑海炸开,祭司总算出够了气,将长棍一扔,恶狠狠道:“走。”
喜婆提心吊胆地接过长棍:“是是是,都听大人的。”
说罢警告地剜了季惊鸿一眼,奈何后者已经羞到连面都不敢露了。
喜床又摇摇晃晃地启程,季惊鸿低低抽噎着,也懒得再去管后边的事。他有点赌气地想,乌霜落再不来,就等着他和别人成亲吧。
晃了不知多久,喜床被停在了地面。这里风很大,带着潮湿与凉意往人衣领灌,能清晰听到水流哗啦。
周边隐隐躁动起来,季惊鸿闭着眼,将自己一整个滚在被子里,懒唧唧地不愿动弹。
这当然由不得他,喜婆很快拽着金链将他扯了出来。
臀部还疼着,对方动作粗暴又用力,季惊鸿看不清路,踉跄几步,险些摔跤。
他突然涌上一股委屈。
是真的委屈,明明刚止了哭声,眼下又想落泪了。
从前他灵力没消失的时候,谁能这么对他?谁又敢这么对他?
“哼,算你走运,若不是河祭将至,冒犯祭司大人可是死罪。”喜婆又摸出一条金链,跟套狗似的拴在他脖子上,“成为圣子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牺牲你一人,护全村平安,别不知好歹!”
季惊鸿忍无可忍,啪地就是一巴掌。
他气得眼眶通红,有苦说不出,颈上的金链被拽得哗哗响。这村庄虽落魄,搞来的链条竟这般结实,根本无法用蛮力扯开。
喜婆捂着半边脸,出乎意料地没还手,只低声嘟囔:“打谁都没用,这就是你的命。”
季惊鸿翻了个白眼,狠狠踹了那金链一脚,憋闷极了。
喜婆默数着时辰,小心翼翼行至祭司跟前:“大人,是时候了。”
凉风袭面,祭司立于河岸,咣地敲响金钟,张嘴高喝。
“河神护佑——送子贤郎——”
话音刚落,那几个青壮年陡然发难,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起,半扛半抱。
季惊鸿脑袋一晕,好不容易挣扎着抬头,发觉岸边竟停了一艘船。那船通体棕黄,制作潦草,沿边还竖着倒刺,连根船桨都没有,却正正好容一人酣卧。
眼见那群大汉扛着他往船上走,季惊鸿头皮一炸,突然暴起,拼命挣扎起来。
他说怎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原来是忘了这茬!
祭河神祭河神,还能怎么祭?
当然是直接把祭品丢水里啊!
河面被凉风吹起波纹,在日光照射下泛着悠悠绿意,深不见底。季惊鸿两眼一黑,只觉那荡荡绿波宛若滔滔江潮,轻而易举便能将他连人带船拍入水底,一时间不寒而栗,天都要塌下来了。
让他淹死在河里还不如直接给他一刀!
喑哑的喉咙竭力发出嘶叫,仓皇间他不知碰到了谁的衣角,立刻死死拽紧,像抓着最后一片救命稻草。
叫声惊起丛中飞鸟,众人却恍若未闻,冷眼旁观。
喜婆张罗着那群青壮年将五根金链系在船角,随后将钥匙扔下水底,杜绝了他逃跑的可能。祭司紧闭双眼,嘴里快速念叨着什么,像是河祭的咒语。
被拽住衣角的大汉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毫不犹豫地刺啦撕碎布料,也撕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残阳如血,将河面烧成刺红,喜婆轻轻一推,小船便摇摇晃晃地远了。
岸上飘来圣歌,空灵悠远,似羽似沫。众人闭眼祈愿,载着愚昧的希冀,载着荒唐的牺牲,求一个心安太平。
季惊鸿死死攥着船沿,倒刺深深扎进掌心也不敢放。缥缈的歌声逐渐远了,耳畔唯余浪涛阵阵,底下小船被波涛撞得跌宕起伏,如同来自地狱的催命铃。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暗下来,像有人用黑布捂住了他眼睛,紧接着,木船开始剧烈摇晃。季惊鸿猝而抬头,险些被眼前一幕吓得胆裂魂飞。
这是一处断崖,飞湍瀑流从天而降,浩浩荡荡,轰轰烈烈,下有万丈,只能勉强看见深黑幽壑。
木船被流水冲着行进,季惊鸿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整个人如枯槁苍木般定住了,不知是不是金链的原因,他手脚冻得冰凉。
坠下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慢了。
他听见风在耳畔呜呜哭嚎,冰凉的水珠溅到鼻尖,本就不结实的木船哗地瓦解碎裂,四下纷飞,无踪无影。下坠的失重感避无可避,沉甸甸的金链像利爪掐在他脖颈,天旋地转间,他竟生出一股万念俱灰的错觉。
直至,视线内闯入一袭草青。
像连绵葱郁的高峰,广阔无垠的山原,笔挺清幽的翠竹,缥缈朦胧的烟雾,在银白瀑流下划下一道浓墨重彩的倩影。
腰上一重,有只大手摁在他后颈,冷香与那个怀抱一样,铺天盖地地将他围裹其中。
有人在他耳畔敲下两个字。
“闭眼。”
季惊鸿下意识阖眼,指尖紧紧攥住那抹衣袍。万幸,这次不会有人撕下衣角,将他一人留在原地了。
他像是穿过了一层浓厚山雾,湿凉的寒气结成水珠凝在脸上。本该喘不过气的,但有一片温润的布料抵在他鼻翼,替他挡住了所有风雨。
他还没来得及害怕,新鲜的空气便涌入肺腑,双脚落了地。
乌霜落揉揉他头发:“到了。”
季惊鸿慢吞吞地从他怀里出来,眼眶还是红的。
“吓到了?”乌霜落放低声音,有些生疏地安慰,“别怕,过去了。”
季惊鸿还是不说话,呜咽着指指自己喉咙。
“?”乌霜落眉间轻蹙,“怎么了?”
“啊……啊。”季惊鸿张口发出几个不成音调的字,有些急切地拽了拽对方的衣袖。
那双湿漉漉的杏眼就这么直勾勾盯着自己,可怜巴巴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透过微张的唇瓣,能看到里边鲜红的小舌。
乌霜落脑子一热,伸出两指探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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