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两间上房。”
季惊鸿才开口,衣领便被扯了扯,紧接着,怀里传出闷闷的音嗓。
“一间。”
掌柜一愣:“客官,这……”
“好好好,一间就一间,劳烦再烧些热水。”季惊鸿噗嗤一笑,照旧将碎银递去,“家里小孩粘人,见笑了啊。”
“一定一定!”掌柜拿着多出的碎银笑得牙不见眼,“来,天字号,客官这边请。”
乌霜落功成身退,重新把脸埋入季惊鸿颈窝,继续打瞌睡。他合上眼,身体摇摇晃晃,腰间那只手却安稳如山,区区几步路,竟就这么睡着了。
难得的安眠。
被褥温暖柔软,盖在身上棉飘飘的,像朵轻云,一不小心便要涣开了。不知哪里传来的鸟鸣,叽叽喳喳,重复单调,没完没了,梦里都是遍野苍翠。眨眼间绿荫又变成了朱阳落霞,斜晖夕烟,而待薄雾散尽,落樱铺满天,梦便醒了。
窗外已入夜,屋内只点了一盏晦暗小灯,寂若死灰。
乌霜落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叠好被褥,锁上窗,收拾掉自己留下的痕迹,又用抹布将席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他面无表情,仿佛早已意料到自己被丢弃的结局,动作僵如傀儡。
也对,哪有人会真的接受一个累赘。
乌霜落干完最后一件事,走到桌前。
那盏豆灯微弱地晃动几下,有赤红烛泪淌下来,不知坚持着什么迟迟不灭。
他难得迟疑,却还是抬手熄了烛灯,也捻灭了心口忽明忽灭的悠悠火光,只剩晦暗。
就在这时,门开了。
半缕凉风吹起衣角,糕点的甜香钻入鼻尖,乌霜落骤然回身,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眉眼。
“诶,醒了?”季惊鸿一愣,“怎么把灯熄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一挥,整排壁灯便熊熊燃起,炽热火焰被护在灯罩下,再也不会轻易灭掉了。
乌霜落盯着他:“干嘛回来。”
季惊鸿奇道:“不回来我去哪儿?”
乌霜落移开眼,沉默地到桌边坐下,刻意不去看被摆在台桌上的各式小点。
“诶?不开心啊?”季惊鸿捏了捏他的脸,“不是故意把你落在这儿的,我是见你睡得香不忍心叫醒,趁着这个空档跟你买衣服去了,喏。”
说着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件墨色衣衫,深沉如夜。上方云纹以极细缂丝织就,工艺精致,色彩绚烂,远瞧过去优雅神秘,一看便非凡品。
“来来来。”季惊鸿往他身上一比,“嗯——好看,还是墨色衬你。”
原谅一半,但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哄好的。
乌霜落挂着脸,心里的念头还没想完,脚下陡然悬了空。他惊慌一瞬,抬手抓住那抹衣袖,耳畔传来盈盈笑意。
“来,先洗个澡,然后试试新衣服如何。”
转过拐角,他才发觉隔间不知何时放置了一个浴桶,融融热气扑面。
这里雾气蒸腾,将眉眼映得模糊,季惊鸿拉开屏风就想走,谁知脚还没抬,衣袖便被一揪。
是个下意识的动作。
“做什么?”季惊鸿有些好笑,“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帮你洗啊?”
乌霜落:“……”
“不用。”他松开手,盯着那块被自己揪得皱皱巴巴的布,“你出去。”
说罢还低声嘟囔:“最好别回来了。”
“放心吧。”季惊鸿对他那点心思了如指掌:“我不走的,就在外面等你。”
乌霜落背对着他,也不知听没听到。
季惊鸿在内心偷笑,越发觉得此人可爱。
别扭小孩。
屏风后,乌霜落等了一会儿才脱去衣物,试探地用手鞠了捧水,缓慢踏进浴桶。
包裹他的液体太过陌生,温热和暖,丝丝缕缕地透入肌肤,无孔不入。他像个在雪地里走了好久的旅人,现下终于找到归处,麻木的手脚逐渐解冻,发僵的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流动。
架上挂着锦绣墨衣,全新的,专属于他;桌上摆着精致糕点,甜香弥漫整屋;一屏之隔,季惊鸿正弯腰点火,寂静屋内隐约有噼啪爆竹响。
和他想象的温馨小家一模一样。
隔壁有动静传来,季惊鸿转头。
少年洗净脸露出真容,雪肤黑瞳,殷唇粉面,墨发湿漉漉地披在后肩,面无表情,却增添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像个做工精巧的人偶。
这样貌……
季惊鸿一愣,竟舍不得移不开眼,心跳都有片刻失控,狂喜如潮水般涌来。
捡到宝了!
乌霜落有些不自在地扯扯衣角:“别看了。”
他第一回穿新衣,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谁料下一刻,身前陡然扑来个黑影,狠狠撞进他怀里。
“太漂亮了!”季惊鸿笑得开怀,将脸埋进他颈窝用力蹭了蹭,“早知道你这么好看,刚见面我就该把你抢走!”
乌霜落措不及防,整个人都摔在了床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季惊鸿又惊叫:“咦?你用的什么皂角,好香!”
肌肤相触,体温透过衣衫,乌霜落像被烫了一下,浑身血液逆流而上,脸涨得通红:“你做什么!”
“别躲呀别躲呀。”季惊鸿黏黏乎乎地凑上去,“这么漂亮的脸就别藏了,让我好好看看!”
好不容易等他揉捏尽兴,乌霜落忍无可忍,用力拍开他的手,头发乱成一团。
季惊鸿心软成了一片:“哎呦,小可怜。”
乌霜落气急败坏:“不许乱叫!”
“好好好,不乱叫不乱叫。”季惊鸿笑眯眯地将他带到桌前,那边早已摆好了菜肴果蔬与雅致糕点,“饿了吧,先吃饭。”
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尽管不久前已用板栗垫过,但睡了一觉肠胃又变得空空荡荡。乌霜落只迟疑了一瞬便坐下,冷脸将东西往嘴里塞。
季惊鸿在一侧默默等待,等对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突然开口:“往后有什么打算?”
乌霜落筷子一顿,心尖像被人揪了一下,鲜香的菜肴都失了味。他恶狠狠地咬着嘴里的东西,似乎再用力一点,便能将稍后的苦痛嚼碎了吞下去,好让五脏六腑不再这般鲜血淋漓。
许久,故作冷漠的声音响在房间。
“随你。”
“随我?”季惊鸿挑了挑眉,“往后如何,不该由你决定吗?”
乌霜落又成了哑巴,一双黑瞳沉默地望向他,里边清清楚楚写着那点心思。
你不留我,我马上走。
明明眼眶都委屈红了,却固执地不肯说一句软话,像个即将被送上刑场的死刑犯,立在原地等待自己的结局。
他这副模样看得季惊鸿心疼极了,好好暗自反思一把,认真道:“你想好了,确定要跟着我?”
乌霜落闷闷应了一声。
季惊鸿故意逗他:“这么肯定,就不怕我是恶人?”
“善恶是由谁定义的?”乌霜落两点黑眸像长夜里的孤星,“我见过饥肠辘辘的弃子投肉喂猫,也见过沽名钓誉之辈中饱私囊,世间何处不肮脏,死在别人手里,不如……”
他倏然抬眼。
“死在你手里。”
季惊鸿怔愣片刻,噗嗤一声笑开了。
他笑得开怀,前仰后合,剑都丢到了一旁,乌霜落难得说这么多话便遭此对待,面子挂不住,凶巴巴道:“不准笑!”
“不笑了不笑了。”季惊鸿连连摆手,终于正色,“你放心,我是好人,特别好的那种。”
乌霜落冷哼。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季惊鸿,问心宗宗主首徒,你应该听过——呃,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季惊鸿心情很好地扬起唇,“乌霜落这个名字太生疏,往后我就叫你落落了。”
又赶在对方开口前堵回去:“反驳无效。”
“……”乌霜落黑着脸,“随你。”
“好乖哦。”季惊鸿笑吟吟地托腮,“叫声哥哥来听听。”
这回乌霜落是真的冷笑了,撂下筷子就走。
季惊鸿赶紧跟上:“诶,往哪儿去!”
打闹间,帘帷被掀开一角,夜色将天幕覆得漆黑,下方长街华灯亮起,远处花海朦胧隐绰,无边无际的四季樱开得晃眼,开得耀目。
帘帷放下,重新遮住外界一切,待它再度被扯开,樱落了。
十月在骤降的气温中悄然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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