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醉了,就别贪杯。”
许是喝了酒,那人的嗓音略显低哑,垂眼看人时,能望见眸子里湿润的水色。
闻七蹭地站起来,慌乱中不小心撞到前边的长桌,杯盏噼啪摔了一地。他应当是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在心底积压五年,早已堆成一座沉甸甸的山,即便凿开了洞,也不知如何开口。
“长高了。”花满堂轻声道,“在外峰待得习惯么?”
闻七点头。
“幻术不比其他,得循序渐进,你也不必操之过急。”牡丹扇微抬,流风托起地上的瓷盏,顷刻恢复原状,“你的法器呢?选了什么?”
闻七茫然:“……什么法器?”
“嗯?”花满堂略显惊诧,“你来宗门五年,林阳没带你去百器窟挑把趁手的法器么?”
闻七缓慢地摇摇头。
别说挑法器了,他连百器窟都不曾听闻,用的向来是外峰最基本的木剑。
“好吧。”花满堂拂袖坐下。
“世间法器千千万。”他微微一笑,“有心宜的么?”
“什么都可以吗?”闻七面露迟疑,目光偷偷移至下方,盯着那白皙的腕骨,“那我想要扇子。”
哪知花满堂蛮不讲理:“这个不行,换一样。”
闻七瞪大眼睛:“为什么?”
“……”
为什么为什么,他此次去启天崖只带回了一块琼石,早已锻成长剑,哪里再去给他造把扇子。
“骨扇主妄,不适用于幻术,长剑主实,与虚互补,更适合你。”花满堂顿了一下,见对方低着头好像兴致缺缺,突然将牡丹扇抛了过去,“借你玩玩。”
“啊!”闻七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拿着牡丹扇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这个……”
花满堂抬抬下巴:“试试。”
闻七仍茫然地怔在原地,指尖紧捏那把骨扇,眸中尽是骇然。
贴身法器相当于自己的第二条命,绝不可假手于人,更不可供他人驱使,他竟然就这么……就这么将牡丹扇抛了过来?
但花满堂的神色不似玩笑,甚至还开口指导:“开扇,注灵。”
闻七傻傻照做,原本缠绕于扇柄的妃色灵流逐渐被浅蓝替代,像天幕下空灵的海。更出乎意料的是,牡丹扇竟没有丝毫排斥。
“怎么傻愣着?”花满堂托腮,“扇啊。”
“哦……”闻七慌乱地转了一圈,想找个空旷点的角落,奈何四面都有人。犹豫片刻,他竟将骨扇对准了自己。
风是微凉的,染着隐约的牡丹香,和那人身上的味道一样。或许是太过紧张,亦或许是不太熟悉骨扇的用法,预料中的幻咒并未出现。浅蓝灵流亮了亮,竟化作一群晶莹剔透的气泡,争先恐后地从凉风挤出来,刷地飞到花满堂身侧,似游鱼入海,纵鸟归林。
成千上万颗气泡,隐现的皆是一人身影,金纹扣,牡丹袖,像最瑰丽的梦。那是他藏了一千八百多天的思念,沉沉积压在心底,终于坍圮了高墙,压塌了山陵,得以见天光。
那阵仗实在太大,不时有人往这边看,闻七蹭地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陡然听得对面传来轻笑。
花满堂伸出指尖轻轻一点,心情很好的样子:“这就是你学的小玩意儿?”
闻七猛地低下头,同一时间,数万颗气泡啪地破碎,化为泠泠流光洒落,像落了一场短暂的雪。
“我……”闻七有些懊恼地攥紧牡丹扇,“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没关系。”花满堂道,“你底子不错,只是缺个人教导。”
这话的暗示性太强,闻七陡然亮了双眸:“那……!”
他面色难言激动,但又顾忌着什么不敢直言:“我能拜师吗?”
“当然可以,两峰各设七十二长老,看上谁大可主动出击,不过——”花满堂突然俯身,眸色含笑,“你是想拜师,还是想拜我为师?”
声音被压得很低,浸在馥郁的酒液里,激得人心尖一颤。
闻七暗暗攥紧牡丹扇,嗓子用了下力才发出声音:“我……”
“你在这儿啊!”
突如其来的笑闹打断了他的勇气,闻七心下一惊,赶紧止了话音,偏头看去。
一袭红衣如秋季枫林,带着橙日艳阳般的热意,刷地揽上花满堂双肩。来人手执杯盏,腰饰凤剑,馥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好啊!”他不由分说地抱住花满堂小臂,怒而指责,“不声不响地躲到角落,就留我一个人!”
“……没有。”
“有!”季惊鸿已然半醉,偏就认死理,“你就是把我丢下了!”
“不是故意的。”花满堂叹了口气,“我来见个人。”
“你朋友?”季惊鸿顺势望去。
对面之人柳细眼,高窄鼻,唇角微微下垂,敛眸时眼神空淡,身型清瘦高挑。像是一根尖刺,沉默地扎根在墙角。
明明刚才还挺开心的,现在居然冷了脸。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季惊鸿悻悻地收回视线,悄悄凑近花满堂:“怎么没听你提过?”
花满堂没回答这个问题,正欲向闻七介绍,却被后者抢了先。
他抬手行礼,一举一动皆挑不出差错:“弟子闻七,见过季师兄。”
“小师弟客气了。”季惊鸿讪讪回礼。
下一刻,不知何处传来遥遥呼喊,是在催他们回去了。
花满堂偏头看了眼,将酒杯推回去:“少喝点。”
闻七盯着他背影半晌,突然想到什么,赶紧高声道:“你的扇子!”
可花满堂已然走远,而等他追过去,却再也找不到那人身影了。
牡丹扇太过重要,闻七不敢随意予人,只得暂且藏于己身,乖乖在原地等待。可惜直到宴席结束,花满堂也没再出现。
他寻了很多时机想要物归原主,奈何总因各式各样的原因失败,于是这事便搁置了下来。
那个庆功宴被他当作了一场幻梦,他偷梁换柱,用一模一样的酒杯替换了宴上那盏,原先那个被他偷偷私藏,和先前的牡丹花、粉衣外罩放在一处,共同锁在了心底。
外峰的日子千篇一律,闻七根骨奇佳,不乏有长老向他递出橄榄枝。但因着那点隐秘的心思,他向来没点过头。反倒是林阳,近日行为颇有些怪异,似乎总是有意无意打探他和花满堂的关系。
今夜恰巧轮到他值夜,闻七如往常般佩剑而行,方至百草园,一人迎头撞来。他眼疾手快,长剑出鞘抵在那人脖颈,谁料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
林阳骤然后退,眼中一抹慌乱闪过,很快恢复镇定,笑道:“师弟来这么早?”
闻七往后望了眼,黑天下,西南角的锁灵塔匍匐如巨物,高耸入云霄,正是他今晚的看守之地。
“今日并非师兄值夜。”闻七平静道,“这么晚了,你去锁灵塔做什么?”
林阳从容道:“近两日塔中有妖物躁动,我不放心,去看看。”
他答得不慌不忙,言语间镇定自若,乍一看问心无愧。
对视片刻,闻七缓缓收起长剑。
“夜深了,师兄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去。”他抬手作揖,“告辞。”
锁灵塔共分七层,所镇压的都是些较为棘手的妖物,越往下等级越高,以往都是由内峰弟子管辖,近些年才由外峰接手。
那塔已沉寂近百年,尽管偶有躁动,却从未出过大乱子。
闻七加快步伐,心口不知为何有些闷重。他匆匆一瞥,塔尖的漏钟恰好走完,倒了个身。
酉时三刻,猛虎下山,主大凶。
他来得早,前一班值夜弟子刚走,周遭只剩他一人。黑暗中,锁灵塔四十九道门紧闭,从外边看每层都封得严严实实,沉寂神秘,压根没有林阳所说的躁动。
熠熠群星挂在半空,是个良夜。
闻七心跳逐渐平缓,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放任自己靠在墙面。
也对,没必要如此疑神疑鬼。
问心宗的弟子剑由楠木制成,被削得很锋利,施加灵力后可于短时间内与主人结契,但发挥威力有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够轻便。
脑中又蹦出花满堂所讲的“百器窟”,若是他能有把独属于自己的法器……
啪嗒。
头顶突然落下一滴水,掉在木剑身上,洇湿了。
周围突然变得很静,闻七动作一顿,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起风了,枝叶摩挲晃动,发出沙沙轻响,耳畔传来一道嘎吱声,若隐若无,像是幻听。
闻七直起身,警惕转头,攥紧长剑。
又是淅淅沥沥的几滴,这回落在了肩膀。
不对!
宛若惊雷劈过脑海,闻七骇得头皮一炸。
星夜怎么可能下雨!
咚!
狂风骤袭,正前方的塔门被猛然撞开,刺耳的噪声狠狠擦过心头。
门内空空如也,竟是一丝灵流也无!
长剑噌地拔出,闻七邃然转身,但还是慢了一步。眼前晃过一抹白光,劲风如拳头砸在小腹,他整个人都被击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墙面。
五脏六腑仿若碎裂,闻七两眼一黑,软趴趴摔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疾风飒飒,半空明明漫延着妖力,但却找不出始作俑者的身影。
闻七借着木剑撑起身,神经崩得死紧。
左侧突然有什么青色的东西晃了一下,闻七抬臂斩去,谁料那妖物速度更快,陡然闪至另一侧,猛然击向他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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