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嘴的斥遣瞬时又被咽了回去。
燕昭洛凝眸望向殿门,隐约可见一道颀长身影半掩住落进的光亮。
春夜里微微有些潮意,宁静蔓延。
分明没有点明烛火,他也不曾发出什么足以透出屋去的动静。可殿外的人却像笃定里头有人一般,也像是笃定他听到了,就侯在那没有走也没再催。
就这么僵持了两息,燕昭洛到底还是开了口:
“要见谁。”
声音透过门板有些闷,君霄玦没料及此,一时滞愣,随即唇角微勾。
就连回话都染着两分霁意:
“见太子殿下。”
“那不该去东宫吗。”
说着问句,话音却是平浅。君霄玦默了半晌似是考量,煞有介事道:
“去那能见着吗?”
颇有一副屋内“嗯”上一声就能改道的架势,这回换里头沉默了。
阒静无声。
将军大人安静伫立门前,面前的殿门分明没有关严,叩门的劲儿大点些许就该推开,他却非要等屋里人应。
一直又过了几息,屋内传来细碎的衣物摩擦声,而后一道脚步慢吞吞地移向门口。
细长门缝晃了一下,向内延伸扩大。
月白的锻袍在昏暗中分外醒目,青年束冠英气,半边面庞隐在阴影里,偏是一双眼眸清明沉静。
他一手拉着门把侧开身,低声问:“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听真话假话?”
燕昭洛眉心微拢,犹豫道:“……真话。”
朱红的金丝楠穿插着梵文遍雕缠枝牡丹,与数年前一般无二,届时只堪堪及肩的少年如今已至眉眼。
君霄玦目色清润落在他身上,半晌偏头示意廊顶屋檐:
“殿下的爱宠停在那,将您卖了。”
燕昭洛顺着望过去,外头似乎已经凝起些许夜露,隐约见着一尾灰蓝的瑞斑长尾拖曳坠在廊檐。
告状的人在他侧开让过的缝隙里抬步进门。
燕昭洛这才发觉时刻降着温的夜色里,他大氅却是挂在臂弯没有披身:“你……”
“嗯?”
太子殿下一咬舌,倏然念及自己没有管人穿衣的由头,眨了下眼慢吞吞道:
“你怎知那是我的?”
“昨夜见过。”
“见过便能认出?”
“皇宫里能有第二只?”
燕昭洛噎了一下,算是认了。他落在身后又将殿门掩上,路过烛台时微滞。
君霄玦朝内走了两步便跟在了一侧:“不喜欢就不点。”
低沉的声音仿佛贴着耳畔响起。
燕昭洛微顿:“没有。”
他拾起火折点燃烛引,又逐一引亮几柱蜂蜡。
暖黄的火光缓慢驱散一隅昏暗,又不足以照彻整个屋子,显得焰光洇过的方寸有些逼仄。
“假话是什么?”
“嗯?”
燕昭洛正要复述,对方便轻轻应了一声。
却是说:“选了真话便没有假话了。”
手中的引烛被人接了过去,浅淡松香稍近即逝。
君霄玦举着蜡泪有些滴落迹象的烛引,将对面烛台也一一点燃,屋内隐在漆黑中的陈设便点点清晰。
他动作利落稳健,随手吹灭烛引放置在边上铁匣中回过身来。
外氅也被他挂在了一旁勾架。
两人便这么在偏殿两侧背着光面向,君霄玦薄浅的眼皮轻撩,在太子殿下方要掩下几分好奇时缓缓道:
“不过也有一换一的买卖。”
“什么?”
“回答一个问题,我便告诉殿下另一句是什么。”
没缘由的,燕昭洛忽然想到十一岁那年,对方也是这普通寻常的语气同他做交换,一个解释换了那之后数不尽日夜的陪伴。
不过彼时的君霄玦虽高挑,却还没有这一身沙场下来,即便收敛也难以忽视的戾冽。
屋内的距离不算远,燕昭洛开明道:
“今日本就承了一份情,将军想知道什么本宫自当知无不言。”
“是嘛。”
背着光也足够看清双方神色,燕昭洛“嗯”了一声,做足了回些生涩难题的打算。
二人目光相触,对面的人淡淡开口:
“为什么不高兴?”
燕昭洛微愣,没反应过来。
君霄玦抱臂轻轻倚在台缘,解释道:“太子殿下看起来不太高兴,应当不是因为我寻过来了?”
“……不是。”
“那是为什么。”
说话的人神色寻常,声音也不高,燕昭洛却一时无言,想说没有不高兴。
可即便是在几米外背着烛火,也能辨出对方眼底的几分笃定认真。
身后的烛火摇曳,因太久没燃过,散出些许清浅烟味,混着烧去尘灰的细微噼啪声。
燕昭洛张了张嘴,却忽然听到侧边窗棂传出一道轻微吸气声。
先前一直到君霄玦停在门口才反应过来是因为他步调太过自然毫无掩饰的含义,这回却是能辨出来人刻意放轻,甚至刚发出声音就被捂回去泄露的一丝懊恼。
燕昭洛眼底瞬时闪过警惕,君霄玦微蹙起眉,却好似没有吃惊的意思。
二人视线相撞。
他薄唇微启,声音却放得更轻:“应当是跟我来的。”
“谁?”
将军大人微动了下,伸指比了个四。
“……”
太子殿下当即明了。
——四皇子燕允瑜。
可以无视巡守侍卫,有胆量偷摸跟着君霄玦,偏偏又能轻易露出马脚没有半分心计。
虽是有些猜测,但燕昭洛面上还是掠过几分木然。
君霄玦一直注意着他,捕捉到这分变化当即也不烦了,甚至有些好笑。
正打算过去将人赶走,却见太子殿下神色一动,微微歪头道:
“将军也会这么问别人吗?”
君霄玦挑眉,心中了然,便又抱臂倚了回去:
“不曾。”
燕昭洛一双乌眸漫漫瞥过窗台,似不经心道:“听说四弟昨日为您送去了不菲的贺仪……”
“是嘛。”
大将军面不改色从善如流:
“如果不曾记错的话,我昨夜是去了太子殿下那。”
“……”
这话分量不轻,燕昭洛也没料及此,当即有些接不上。
下一瞬便听窗外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随即便是紊杂远去的脚步声。
想也能猜到某个皇子凌乱骇然的神色。
回过眼来,将军大人还是那副样子在烛台边,微挑的凤眼间却是漫着几分显见笑意,定定望着自己。
虽本意不是如此,但话赶话就成了这样。
燕昭洛有些沉默,却又有些受用。被看得有几分不自在,便率先动身走向北侧书架。
沉木书架前是偏殿专设的会客书案,较侧面小些的案牍不同,在地板之上高出一阶,铺设台塌及织锦软垫。
先前的话头似乎就这么被揭过了,太子殿下比了个请的手势,回身落座里位:
“此处也没有茶水招待,还请担待。”
“无碍。”
“闲杂人等走了,不知将军寻我所为何事?”
又成了一副要疏不亲的模样,君霄玦眉梢微扬,从腰封间取出块绸帕包裹的羊脂白玉递去对面。
“进宫路过惠林医馆时见着殿下的玉,顺路便带来了。”
人都找到了这来,太子殿下已经没什么可讶异的了,道了谢便顺势接过。玉上留着几分温热,腰封挂着另一块,他思忖片刻,便连同绸帕一同收进袖中,口中问着:
“去医馆做什么?”
“军中部分士卒患有痼疾,便请宫里的医师为他们再调治试试。”
“昨夜去玄都也是为了觅些药材多生处?”
“那倒不是。”
君霄玦收回手,小臂附着软甲,搁在案牍之上发出轻微声响,缓缓道:
“还记得昨日予你讲的叛贼一事么?与乌苑主要的是南疆的堪舆图,涉及一些山野密道,过阵子要去视察审证一番。”
“又,”
燕昭洛一咬舌尖,将自己脱口的丝缕不怿压下,他目光一偏,落到远处几点焰火之上,缓了声才道:
“……要离京?”
君霄玦似是不察,应道:“今日与圣上也是商议此事。”
燕昭洛“噢”了一声:“什么时候。”
“三月初前后,恰值清明回银川一趟。”
如今已是二月上中,若是如此最多不过二十余日。
远处蔓至的火光与浮墨般的昏暗混杂,衬得人愈发面廓凌厉。
青年眸色如静潭,映着跃曳的焰光。他神色微凝,又有一身蟒袍作衬,抿过唇便如储君待不辞辛劳的重臣般:
“辛……”
君霄玦见他模样便知自己要听到些什么了,当即打断:
“所以殿下还有十几日可以考量。”
“考量什么?”
“不回问话,倒是套我不少词。”
将军大人微挑的眼尾一压,慢声咬字清晰道:
“先前答应过,待及冠还想随我南下便不受约束。此行不是游山玩水,也不以皇室仪仗。皇兄那边已然知晓允下,是否同往便全凭殿下心意了。”
语调平浅,却如惊石投入谧静汪潭。
即便火源在几米之外,殿内先前的凉意似是也被驱散了些。
“便是告知此事,还劳殿下邀坐。”燕昭洛还未来得及消化这道消息,便见君霄玦已然起身,又朝他伸了手:
“此处到底有些凉,我送殿下回宫。”
身前的掌心宽大干净,燕昭洛一时没回过神,搁在案面的臂膀刚动了一下,便被对方顺势伸过来拽了一把。
力道一触即松。
恰如很多年前无数深夜被勒令回宫就寝时候。
烛台明明灭灭,最晚到二更天,便会被一次次从案台前剥离。给他裹上外氅披衣,又盯着他一路回到东宫,一直到他更衣上榻,才会离开。
燕昭洛跟着并肩过了两步,还有些云游的架势,君霄玦冷不防开口:“这些年你常会独自过来?”
燕昭洛顺着他目光看去,便见侧边两米便是自己才收拾的西侧那方案牍。
先前昏暗也没特别留意。
毫笔是拣挂好了,未尽的信纸却仍在案面大咧咧摊着。
眼见将军大人有意往那处去,太子殿下当即醒了神,一时手比脑快,跨步上前便将案上宣纸拽过。
玉版宣韧性极佳,又因拽拉力道迅猛,上头雕镌精巧的梅鹿镇纸霎时失了重心翻倒过去,恰至案缘。
鹿角修长,又陈放多年,若是落地恐是要折断,燕昭洛伸手去拦,却有些距离。
眼看镇纸鹿身在檀桌圆润的角缘滑过下落,呼吸间就要触地,一只清劲有力的手忽然隔在其间。
君霄玦半蹲着轻巧接住木镇,顺手掂了下:
“倒是较普通木材轻。”
他将手中精巧雕物放回案台,挑眉问:“写了什么那么急着不让看?”
燕昭洛缓舒口气,面不改色道:“错了字的练帖。”
君霄玦扫了他眼也不戳穿,正要再说什么,燕昭洛却忽然神色一滞:“轻?”
“什么?”
“这是上等的紫檀木雕制,怎么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