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称呼落在耳畔,燕昭洛指尖一颤,当即松下力道。
玉玦与衣物暗珠碰撞出清脆玲润的声响。
君霄玦缓缓放下臂弯,却在昏黄灯火间骤然注意到他颈上一道红痕——肌肤清透白净,衬得那点红意格外醒目。
他神色微动,半空的手方向一转,指腹轻轻捻过红痕,燕昭洛霎时呼吸一滞。
“抱歉,疼吗?”
温热粗粝的触感在脆弱的脖颈蔓延,他浑身汗毛都要竖起。
喉头滚动,松开的指下意识回扣君霄玦掌腕。
苍白的指骨泛着凉意,月光透过廊檐在地面切割出明暗,将两人身影隐匿方寸之间。
“无碍……”
青年声音透着两分哑,温热的气息拂过君霄玦手背,他目光上移两分,方觉相距不过咫尺。
君霄玦怔愣片刻,松手退后半步。
随后目光又落到燕昭洛一身蟒袍玉冠上,眸中几分明了:
“陛下召你?”
“没……”
燕昭洛声音戛然而止,忽而意识到无论说什么,既在此处便定是帝王传唤。
他顿了一下,转言道:“聊些……春闱事宜。”
太子殿下声音里透着两分虚。
君霄玦心中微惑,随即想到什么,便顺着接了一句:
“要你前去视察?”
燕昭洛囫囵“嗯”了一声,君霄玦却忽然静了下来,一双浅冽的眸子定定望着他。
氤氲的夜色在话音动作间将君霄玦冷冽软甲之下的清浅松香洇到鼻尖,丝丝缕缕。
下一瞬,就见他很轻地勾了下唇,低声道:“正巧李尚书昨日也与我发来邀信,可要一道?”
燕昭洛眼眸微睁。
后腰抵靠着的廊柱被夜色浸得有些凉,他缓缓意识到先前那句不过是在诈自己。
“你……”
“我什么?”
“没……”
他眨了下眼,略过话题催促道:“父皇当是等了一阵了,你快些进殿吧。”
远处阁门内映出微弱火光,君霄玦静静凝视着他。
青年的神色乍看很是自若,眼尾平和,薄唇微抿,甚至透着股从未见过的疏离。
可是到底曾经朝夕相伴过那么些年,细查还是能观出眸底几分局促挣扎,在他一眨不眨的视线下逐渐蔓延。
燕昭洛藏在袖底的五指缓缓握紧,脊背紧绷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就在他准备再说什么时,十几米外阁门忽然“咔哒”一声从内隙开,传报的内官跨过门槛探出身来。
君霄玦余光瞥过,应了一声前话,终于退开两步,扫过他外袍下单薄的衣襟时又补了一句:
“手很凉,早些回去。”
转身的刹那,云纹大氅擦过燕昭洛身侧,掠过一阵裹挟着丝缕松香的轻风。
“……等下。”
燕昭洛忽然又张口,很轻的一声,近乎融在夜风里,君霄玦步子却顿住了。
他回眸静待,便见倚着朱红廊柱的青年薄唇微抿,乌眸低垂,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
笼罩身前的温热气息散去。直到那道挺拔身影消失在门扉之后,燕昭洛紧绷的脊背才骤然松懈。
临走前那声低哑的轻笑似乎还在耳畔,他缓缓呼出口气,松开紧握的掌心。
侧顶朱漆宫灯晃动幅度渐弱。
几十米外传来内官细碎的见礼声,殿门重新合上。
好半晌,融在廊柱阴影里的人才动了一下,月白的锦袍缓缓回到廊道。
他静默望了眼那处纱窗透出的微弱暖光,转身沿着长廊往尽头行去。只是再到转角处,燕昭洛略顿了下,朝着来时相反的方向而去。
夜间凉风拂过,草木沙沙。
太子殿下默不作声灯也不提一盏,穿过后苑时将巡守内侍惊了一跳。
随即便被挥退。
中宫偏殿的厚重檀门被推开,廊道微弱的绢灯朦胧照亮里头一如十多年前的布局,软塌靠窗倚放,暖毯犹在上头堆褶。
处处隐着各类木材久置的醇香。
因唤人定期清扫,倒是没什么尘灰,只是未点炭火显得有些冷。
燕昭洛思绪混杂,静站片刻后径直掠过烛台,就着屋外的几点亮色缓缓行到西侧案牍边。
这些年后位空悬,除了他不会有人来中宫,他也鲜进这侧春芷生前常待的偏殿。
幼时要跑上十几步的距离如今几步便走到了。
对侧便是燃过沼间蔓的缠金熏炉,已然光泽暗淡,举目皆是游医口中可能的檀梨樟楠。
……可十一岁的他在身边人的静伴下几乎将每一件都翻过。
案牍上凌散放着几只修长黑毫和一叠尚未用尽的玉版宣。墨砚之中渍迹早已凝固,地板七仰八叉躺着几只毫笔,甚至有干涸的两点墨渍染上。
隐约可见上一次使用的人走得匆忙。
燕昭洛微顿,忽然“啧”了一声。
弯腰捡起先前被袖缘扫落的笔,太子殿下顺势便在案侧席地而坐。
毫管被挂回笔架,垂眼入目便是一帖清晰的,放置了六七个月份的未尽书信。
未得炭暖的地板和外头的廊柱一般有些发凉,又因木质不至寒冷。
昏暗朦胧,他却能轻易辨别上头凌乱的内容。
“——將軍親啓:
——別來五載,北疆既已靖晏,何稱事務縈身。
【墨痕划尽。】
——阿兄親啓:
——見字如晤,兩月之後便是昭洛及冠禮,阿兄何故……
【又是一长条粗重墨渍掩盖。】
——去歲,昭洛奉父皇之命赴朗寧抵禦寒疫,不意間得遇一藥草。其毒效奇異,睹之遂憶母后之事,原擬二十一年春,待阿兄歸來共相細究,豈料赤化之戰猝然爆發……”
就这么耐着性子斟字酌句写下数行,却又成了最开始划去的责问语态。他便长笔一丢,停了下来。
案牍上烛台早已燃尽,燕昭洛在昏暗中乌眸微眯,捻起信笺边角,忽然想起母后以前总爱在这一片书画读写。
她寄出许多书信,收来的也爱在这处案牍后温笑着看,有时教导自己识字学章,还要让他来读。
彼时屋内总是烛火温煦,较书案高不了多少的小太子拖着调子慢吞吞读完一封江南远来、似乎还带着些雨幕潮意的家书,见春芷垂着首拣笔要提字模样,便凑过去好奇着问:
“母后,你为何总爱执笔铺笺?”
毫尖在砚池舔过醇墨,春芷低低浅浅答他:
“因为啊,书信最寄相思情。”
燕昭洛便又问为何,她却没直接回,而是取了张新纸,轻提紫毫。
漆黑的墨被勾成娟秀端庄的一行,落在白净的纸上。
——“落笔轻,留墨重,横撇勾连,尽是可见真情。”
涉世尚浅的孩子接过端详数眼,便一面甜甜夸着母后的字甚是出彩,一面又弯着眼做出虚心求教模样:
“儿臣看得出落笔轻重,留墨深浅,可是又该如何辨别情意呀?”
这倒一下将人问住了,要同未经人事的垂髫孩童讲情意不是件易事,春芷端雅的细眉轻轻蹙起,思量许久。
最后在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神里,只能客套个日后自会懂。
话落她忽然静了下来,甜香缭绕,毫笔停着笔划末,在纸上洇出一圈墨痕。
“母后,墨晕开了…”
小太子软着声轻轻提醒,春芷这才回神,不甚在意地提笔续写,却是笑着补上一句:
“不过母后希望洛儿晚些懂。”
又是一句“为何?”
这倒好答:“若是想见的人就在眼前,自是不必书信相传。”
“只有到了相思处啊,才要封封寄出。”
烛台轻曳,温煦宁静。
小太子倚在一旁似懂非懂,亮晶晶的眼转了一圈,忽然指着个角落问:
“那母后不曾外寄的那些是予何人的?”
因着常在此处,春芷也不曾避他,所以燕昭洛清楚那处台下有个暗格,格内有几封封漆完好却不曾寄出的信笺。
春芷顺着他目光看去,“唔”了一声:“故友。”
“那又为何没有寄出?”
“因为缘分浅了,有些话不宜再提,但母后偶有感念,便写下来。”
“那母后寄出的都去了何处?”
“自然是你阿祖父阿祖母那。”
燕昭洛似有念不尽的问叨,春芷猜也知道他下一句该问那在何处,纤细的手似有耳目往他唇前一竖,眸里带着温煦的笑意道:
“他们住在鹿城与曲银交接的潮溪岸边,若是日后洛儿往江南走,便能见着他们了。”
七岁不懂,然十七岁末,霜雪纷飞,他倒确实去了一趟江南。
路过了鹿城,却是带着御医粮食赶往朗宁,来去皆脚步匆匆,没见着他的阿祖父阿祖母。
朗宁寒疫困顿囫囵诸多疾苦,银装素裹下民不聊生,他去之时恰值封城,书信便是帖帖横呈街巷,寄情托孤,字字泣血。
后来他也念着写一封,却无力提笔,原想着年后春来想寄往那人就该回来了。却不想又是两年,一直到他落笔这几行字。
殿门之外每隔一刻便有三两侍卫巡行穿梭,哒哒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燕昭洛支着头颅,乌眸在暗色中视物逐渐清晰,便寸寸描摹过殿内檀案樟椅,玉摆炉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神思流转之际,一道稳健的脚步声忽然在隙着细缝的殿门口停下。
厚重的木门被叩响两声。
燕昭洛疏眉微蹙,却听一道低磁的声音:
“可许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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