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焰是在休憩所用的亭子里,再次见到顾怜的。
她正在众人环绕下,陪太后饮茶说话,忽见几名宫女,远远的押着一个人来。
诸人皆侧目。
尽管相距甚远,那身衣裳,连同那个湖畔新柳般的身形,却是她不会看错的。
她眉心忍不住便是一跳。
他又如何了?
不及细想,人已到跟前。
她眼看着顾怜被用力一推,重重摔在地上。
亭子里铺的都是石砖,双膝落地,他一下就疼得蹙紧了眉,却硬生生咬了牙,一声也不敢出,只伏跪在众人面前。
礼服严整,墨发却披了半肩,衬得一个清瘦的背脊,不断微微发抖。
“此人犯了何事?”太后抬眉问。
那为首的宫女上前一躬身。
“禀太后,此人擅入配殿,撞倒了历代君侍的牌位,有伤礼仪,不成体统,因而带到您与陛下面前定夺。”
此话一出,随侍在侧的众人都不由低低一声惊呼。
许清焰的头立刻就疼起来。
今日祭典事大,这些司礼的宫女,个个资历深厚,都是伺候过先帝,甚至皇祖的。
她们办事分明,铁面无私,平日里连她都要礼待三分,对顾怜这样的后宫君侍,就更是不会容情,全不拿他当主子看待的。
顾怜究竟在做什么?
不想要命了吗?
她眉头一皱,从眼角去瞪苏长安。
苏长安垂首站在一旁,慌得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做苦脸,那意思很明白——
她将人引出去,单独嘱咐时,还是好好的。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闯的祸。
太后已经冷冷一声笑了。
“顾贵人的本事,可当真是大。太庙是何等地方?哀家想坐下饮一口茶,且只能坐在这小亭之中,你却敢擅闯配殿,不敬鬼神。”
他道:“这区区一个皇宫,可还装得下你的胆量吗?”
清明时节的天气,本算不得暖的。
跪在地上的人,额角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将鬓发都濡湿了几缕,贴在颊边,衬得脸色分外地白。
看得许清焰莫名地来气。
这会儿知道怕了?
早做什么去了。
一旁却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
“太后无谓气伤了身子。”
那人声音和气,神色似还带着几分歉意。
“此事原也是臣不好。臣偶然经过配殿,听见其中动静大作,只以为是蛇鼠猖獗,毁坏牌位,这才唤来宫人察看。却怎料竟是宫中贵人。”
是齐王。
她向地上的顾怜看了一眼,仿佛有心说情。
“大庭广众之下,列祖列宗跟前,闹到这般地步,臣心中也实在难安。顾贵人想来事出有因,还望太后容他分辩。”
太后却怒气更甚。
“分辩?便是狡辩得舌灿莲花,也掩不去他的罪过!”
“此处皆是近身之人,哀家大可以直言。此人身为先帝君侍,忘恩负义,妖媚惑主,哀家本有心恕他,却不料竟将他纵得无法无天了。”
他将手旁茶盏,愤然往顾怜面前一掷。
“既这般爱进配殿,不如就进去罢!”
一片惊呼声中,茶盏应声而碎。
碎瓷击在地上,又溅起,堪堪擦着顾怜的鬓边飞过,却仍是在他耳垂上划出一道细小伤口。
茶水泼在他脸上,顺着睫毛,沿着下巴滑落下来。
血珠如璎珞,坠在耳下。
一滴,又一滴。
许清焰终于忍不住上前。
“父君,此事……”
“皇儿!”
太后却扬声喝住了她,眼角每一条皱纹都锐利。
“先前在殿中,你有心护他,哀家便已经睁一眼闭一眼,只作罢了。但你瞧他如今的模样,对你可有半分感念吗?”
“你年纪轻,不知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养不熟的。你是一国之君,若是被一男子轻易迷惑了,恐将危及社稷。”
“列祖列宗跟前,你当不至于糊涂吧。”
早春的风本该是舒适的。
此刻吹在人身上,却只觉头脑发胀。
许清焰拱手深吸了一口气。
“父君,是儿臣命他去配殿的。”
“你说什么?”
“他先前在祭典上,惹得父君不快,儿臣便私下嘱咐了苏长安,罚他到配殿擦拭牌位,长一长记性。”
她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人。
“没想到,他如此笨手笨脚,贻笑大方,竟惹出这等乱子来。”
顾怜的身形蓦然一僵。
他埋着头,看不清神色,却只见他的手扶在地上,手指默默收紧。
指尖被粗糙的石砖磨得通红。
太后的双眼如鹰目,直直盯在许清焰脸上。
“皇儿,此话可当真吗?”
“不敢欺瞒父君。”
“你向来宠爱他,今日倒舍得?”
许清焰垂着眼,将精光藏在眼帘后面,只如常答。
“儿臣虽年轻无状,却也懂得孝道规矩。他惹得父君生气,自然该罚。”
“尽是谎话!”
太后猛一拂袖,在桌沿用力一拍。
“你分明是在替他隐瞒开脱。能将皇帝迷惑至此,此人是断断不能留了!”
四周的宫人,随行的君侍,一拥而上。
这个道:“太后仔细手疼。”
那个道:“老祖宗莫气伤了身子。”
众目睽睽之下,许清焰却忽地单膝跪下了。
“父君恕罪,儿臣知错了。”
“哦?”
“儿臣……确有隐瞒。”
太后方才盛怒,摔了茶盏。
地上茶叶、茶水,混合着碎瓷,一地的狼藉。
她就端正跪在其间,满脸的懊恼,与失措。
“儿臣以为,他惹得父君动怒,我若是先行罚了,替您消气,您便能饶他一遭,不会再与他计较。叫他学得乖顺模样,也好让您瞧着舒心。”
她轻声道:“不料弄巧成拙。”
四下里皆看着她。
她能感到齐王的目光,落在她背上,沉沉如山。
身边伏跪着的人,长发几乎垂地,被风拂起,轻轻扫过她袖角。
他仿佛是偷偷抬了抬眼。
但她一点也没看他。
太后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口气。
“罢了。你有孝心,也有私心,到底是太过年轻了,如此在意一名男子,将来只怕有患啊。”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疲惫。
“起来吧,那边人来人往的,你一个皇帝当众跪着,像什么话。让人瞧见了,还当哀家如何苛待了你。”
许清焰称了谢,起身恭敬站着。
在众人围拢过去,替太后端茶扇风的时候,她才在心底松下一口气。
这一关算是险过了。
太后多年尊贵,最重威仪。
她若是如常辩解,只会使他自觉受到顶撞,怒意更甚。
唯有故意卖一个破绽,等着太后亲口揭穿,再装作心虚失措的模样,道出所谓真相。
如此,太后的怒气才有地方可以宣泄。
太后才能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年轻、毛躁,学着玩弄心术,却学艺不精的孩子。
即便登上了帝王之位,一举一动却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太后立了威,又吃了定心丸,心中畅快,这一口气便自然可消了。
再者,她身为君王,当众跪在此处。
不远处人来人往,臣子、下人,有无数双眼睛。
太后最忌让人猜测,他不是她的亲生父君,与她这位新帝不睦。
所以,他会退这一步。
“既然陛下替你求情,哀家也不好发落你。但小惩大诫,仍不可免。”
他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怜。
“你便在太庙跪上三个时辰,长一长记性。”
“到殿前广场上去跪,不到时候,不准回宫。”
许清焰躬身先送太后,自己也沉默地向外走。
裙角却忽地被什么绊住了。
她低头,看见顾怜的手攀在她的裙角上,握得很用力。
“陛下。”他抬头小声唤她。
她望着那双微红的,似乎有话急于开口的眼睛。
又看看方才下跪时,被碎瓷割破的裙摆。
不由生出几分气来。
成日里给她捅娄子,添麻烦,这会儿还喊她做什么?
不过是在此处跪三个时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太后尚未走远,也敢拉拉扯扯的,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不知道有什么苦头要吃。
看来是她往日里太纵着他了。
于是不去理他,只将裙角从他手中抽回,转身便走,一眼也不回顾。
……
三个时辰。
实打实地跪下来。
从日近正午,一直跪到斜阳将沉。
掌罚的宫女离开时,如意慌忙跑上前去扶他,神情已要哭了。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顾怜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只觉得双膝连同小腿,钻心地疼。一走动,更是如虫蚁嗫咬一般,难受得无以言说。
他没防备,一个趔趄,险些栽回地上。
在如意的惊叫声中,他勉强支撑起身子,忍着眼前阵阵发黑。
“如意,我要回宫,快些回宫。”
小侍人只当他是疼痛难忍,顶着通红的眼眶,忙不迭点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路挪到太庙外面。
只见空地上,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是宫里的形制。
“公子您瞧,奴说什么来着。”
如意喜上眉梢。
“这样远的路,若是没有马车,可要怎么回去呢。内务府知道陛下待您好,如今可懂得看眼色了,事事都替您想在前头。”
然而到得跟前,门帘一掀,却愣了。
竟是苏长安。
总管宫女放下马凳,躬身搀扶他上车。
“顾贵人受苦了,快些回宫歇息吧。”
顾怜忽然觉得,腿仿佛是比方才,疼得轻了一些。
……
马车赶得颇急。
回到宫中时,足足比去程用时要少两刻。
如意年纪小,嘴又快,一个没拦住,便问东问西。
“多谢苏姑姑,亲自跑这一趟。咱们这样赶路,可是您后头还有差事?”
“如意。”他连忙出声止住。
对面却笑眯眯的,并不以为怪。
“确是如此。太后说了,此番诸王是从封地特意赶来,白日里祭过了祖,夜里也该设一席便饭,阖家亲近。”
她道:“故而奴婢赶着回陛下身边当差。”
顾怜的心,却忽地向上提了一提。
早前齐王与属下的话,又响起在耳边。
便饭家宴。
许清焰的酒里有东西。
“苏姑姑。”他急出声,“我想求见陛下。”
对方稍稍一怔,点头应了一声。
“那有劳顾贵人在此处稍候片刻,奴婢进去为您通传。”
他道了谢,站在未央宫门外。
太阳已渐渐西沉下去。
入夜的风凉了,吹得他肩头缩了一缩,跪了三个时辰的腿,又开始疼得厉害。
他握了握拳,一言不发地忍着,等到苏长安返身回来,等到她怀着满脸小心,轻声开口。
“陛下说,不见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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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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