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焰,不见他。
他一怔,忽而觉得双膝疼得站不住,身子一晃,倒退了半步。
对方怕他心里有想头,连忙宽慰。
“开席在即,陛下正预备更衣过去,实是不得空,并非有意不见您。您不要吃心。”
“我有急事。”
“急事也只能稍后慢说了。”
苏长安赔着满脸的笑。
“陛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说不见,便是不见。顾贵人今日劳累了,不妨早些回去歇息吧,若是身上不适,奴婢遣人去,传御医来替您瞧瞧。”
“多谢姑姑好意,不必麻烦了。”
顾怜望一眼她身后的深深宫门,闭了闭眼,转身将行。
走出没几步,却忽地又回头。
“今夜家宴,可有我的席位吗?”
“这……”
苏长安都不由得愣了一愣。
她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换上了一副妥帖的笑,好言相劝。
“顾贵人说笑了。您是主子,如何能没有您的席位。不过奴婢斗胆,说一句体己的话,这席您不去也是不打紧的。”
“您腿上刚伤着,宜好生静养。左右家宴不是什么郑重场合,告一声假,也就是了。”
她垂着眼,笑得恭谨。
“太后与诸王许久未见,难免要叙旧,您陪坐得久了,怕是吃不消。”
这话的弦外之音,不难听出来。
太后对他心中有气,今日好不容易,才化险为夷。
这个节骨眼上,何必又去惹他老人家的眼?
其实已是提点得多了。
顾怜沉默片刻,却只淡淡笑了一笑。
“多谢姑姑,我会去的。”
苏长安无言以对,眼看他微微跛着腿,像是忍着疼痛,走得很慢,在小侍人的搀扶下,渐行渐远。
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口气,返身进殿。
寝殿里,许清焰正对镜插上凤钗。
“走了?”她眼也不抬地问。
苏长安应了一声,侍立在她身后。
只是目光闪闪烁烁的,总往她身上落。
她从铜镜里瞧见了,不由笑骂:“有话就说,别鬼鬼祟祟的,像是对朕图谋不轨似的。”
“陛下可别拿奴婢的脑袋玩笑。”
苏长安做了个苦脸,瞧着这位陛下的心情似乎尚可,才敢开口。
“只是奴婢愚钝,想不明白。陛下分明嘱咐奴婢,亲自去接回顾贵人,何故又执意不见他。”
“怎么了?”
“顾贵人腿上还带着伤呢,方才在宫门外候着的模样,令人有些不忍心。”
她瞥了一眼镜中的人,低低补了一句。
“跪了那样久,伤得仿佛还不轻。”
许清焰正往唇上点胭脂,手忽然停了一停。
半晌,才勾了勾唇角。
“朕见他做什么?”
她站起身,由着苏长安为她披上广袖罩衫。
“白日里捅了那样大的娄子,朕已经豁出颜面,又保了他一回。他这会儿还来求哪门子见呢?”
“想和朕解释,还是求情?朕都不需要。”
“朕只是留他一命有用,并不代表朕有闲工夫,一而再再而三地陪他折腾。”
她看了看面前的宫女。
“苏长安,你该不会以为,朕当真喜欢他?”
总管宫女偷偷打量了她一眼。
只挂起笑,替她系上腰间玉佩。
“陛下九五之尊,胸怀经纬,奴婢岂敢以这般浅薄目光揣测陛下。”
“嗯。”
许清焰这才合了合眼。
眼前却无端浮现出,太庙的小亭中,有人跪在满地茶水碎瓷里,悄悄伸手拉住她的裙角。
抬起来的双眼红通通,欲语还休。
他喊她:“陛下。”
她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朕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惹的祸。命他回去好生待着吧,别成日里没个清静。”
苏长安觑她一眼,低声应了。
其实不过白说一句。
人已经走了,还能上哪里交待去?
于是便自去准备其他的差事,只留许清焰,坐在窗边小榻上,头昏脑涨,不胜其烦。
顾怜给她添太多事了。
她心知太后与她并不亲厚,在当初她坠崖重伤一事中,也有份插手。她只愿维持表面和睦,抓紧时间做她该做的事。
如今却为了他,几次三番,与太后冲突。实在不是良策。
他从前不是挺聪明的吗?
怎么今日看着,十足一个惹祸精。
合该冷落他一阵子,教他摆正自己的位置才好。
……
月亮升上了枝头。
殿中灯火通明,人声喧闹,有成队的宫人手捧美酒佳肴,有条不紊地进出。
宫中家宴,排场亦是不小。
站在殿外,如意怯生生的,扶着自家主子的手。
“公子,咱们真的要进去呀?奴觉得,苏总管言之有理,宴席耗人精神,您该在宫中歇着才好,何必非得来受一趟罪。”
说着,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瘪瘪嘴。
“这一身的伤,是何苦呢。”
他腿上跪出来的痕迹,掩在衣衫下,倒是瞧不见。
可耳垂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即便处理过,也结了薄薄一层血痂,落在白净又细腻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在人前行走,显然是不体面的。
顾怜却只淡淡道:“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不能同奴说?您这样,奴实在心慌得很。”
“你才多大,心里能装多少事?等你哪一日学得不冒冒失失了,我再告诉你不迟。”
他望着如意陡然不服气的小脸,轻轻一笑。
“放心,我有分寸。进去吧。”
二人一同进到殿内。
从他踏入的那一刻,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就未平息过。
声音虽压得低,却并不存心避他,带着某种看戏般的声调,远远近近飘进他耳朵里。
“他今日不是刚让太后罚了吗?当众落了好大的脸面。怎么这会儿不知道避着人,反倒眼巴巴地跑来了?”
“那便是人家的本事了。要是没有这股心气儿,如何才能入了陛下的眼。换了你我,能做到那般田地吗?”
一片议论声中,他面色平静,只作未闻。
还是沈兰溪发了一句话。
“我先头还同萧昭仪说,只怕你要告假,不与我们兄弟作伴。”
他含着笑,温言道。
“顾贵人腿上有伤,一路过来必是辛苦了,不要站着,快些入座吧。”
他代掌宫中事,素来是有威望的。
如此,周遭的声音才算是有所收敛,让顾怜能够安生落座。
只是开席时,却又躲不过。
许清焰搀扶着太后,在众人恭迎中进殿入座。
太后刚登上首席,只向席间扫了一眼,便面露不悦。
“好端端的阖家团聚,如何又有不识眼色的人在此处。”
一语出,四座噤若寒蝉。
顾怜清楚地看见,许清焰的神色也怔了怔。
她遥遥向他望过来,脸不由自主地沉了,目中透着惊诧、疑惑,还有几分强压的气。
他的目光却只落在她身前案上。
一只青瓷酒壶。
齐王所说的酒。
他的手指在衣袖下默默地收紧,屏了屏息,忽地举步,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臣侍触怒太后,罪无可恕,为免扰太后雅兴,请允准臣侍告退。只是……”
他在满殿困惑的目光中,仰头笑得明媚。
“只是合宫欢宴,臣侍这个无状之人,也想斗胆沾一沾光。可否恳请陛下,将面前这壶酒赐予臣侍,也好让臣侍得沐圣恩。”
“……”
四下里响起了低低的抽气声,夹杂着止不住的惊叹。
“太后已是对他格外开恩了,他竟还不知道见好就收。”
“他是疯了不成,如何有这般胆量?”
一片议论声中,太后怫然作色。
“你素日无德,举止不端,哀家且未治你的罪。今夜众人俱在,竟敢狐媚到哀家跟前来了,这宫中可还有规矩吗?”
他一言不发跪着,任由太后劈头盖脸地骂。
白日里跪伤的膝盖,此刻又疼得钻心。
他只见许清焰强忍震惊与不解,圆睁着双眼瞪他,目光如剑,像是要将他生生剜开一般。
却听一旁忽地有人开口。
“太后何必动气,为了不值当的人伤了身子,可划得来吗。”
声音淡淡的,却如泉水一般,叫人听着熨帖。
是萧暮雨。
他并不看顾怜,只微微一笑。
“不过一壶酒,算得上什么。陛下不如早些赐了他,叫他退下吧,无谓扫了太后与诸王的雅兴。”
已是明明白白的轻蔑。
席间有颍川王,年轻爽朗,也玩笑道:“是啊,咱们不缺一壶酒,但要是耽搁下去,这满桌的佳肴凉了,却是可惜。”
许清焰徐徐吐了一口气。
她没说话,也不愿看顾怜,只挥了挥手,示意苏长安将酒赏给他。
酒壶以托盘盛着,稳稳当当地捧在了手里。
顾怜磕过头,谢了恩,一颗心才终于落下。
他撑着疼痛的腿站起身,只预备携着酒告退,却听始终沉默的齐王,忽地笑了一笑。
“御赐之酒,乃是君恩。顾贵人不如当众饮了吧,以示感激陛下的关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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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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