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听君说往事

后院只有裴暄一个人,他单膝蹲着,仔细研究着那堆骨灰,时不时再用短刀翻腾几下。

沈君铎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眼前人一身月白袍子侧对着他,半张脸如同刀削斧刻,许是太瘦,显得无比清癯。衣裳穿在他的身上有些撑不起来,半束的头发随着手上的动作滑落一缕,软软的垂在胸前。

听见动静,他淡淡的看了沈君铎一眼便转回了目光,轻拍了拍手上沾上的骨灰,站了起来。“怎么来了?如果你想弄清楚今晚的事,我会事无巨细的告诉你,但是现在…”

“跟我回去。”没等他说完,沈君铎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像是怕他接着装傻充愣,说的更明白了些:“我不管你今晚想干什么,今后又有什么打算,都要跟我回去,回京城。”

裴文瑾愣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似是有些怜悯,低低的笑了起来。

他懒懒在靠在石桌边上,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抚弄着残局上的棋,语气平静但有些讽刺:“世子爷,我说的很清楚,我是裴文瑾,不是裴暄…你若是将我当成了他,九泉之下,你说他会不会生你的气?”

沈君铎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抓着,越来越近,几乎要喘不过气。

“别想激我!”沈君铎没控制住心火,低吼一声。随后靠近了裴文瑾几步,骨节攥的咔咔作响。“那你怎么解释…你不是他?”

裴暄瞟了一眼他腿上的伤,顿了一下,有些不自然的转了转眸子。但他反应极快,笑着反问:“那你又怎么解释我是他?”

沈君铎被他刺了到了,脑子一热,径直上前抓住了裴文瑾的手腕,隔空指着前院:“先是拂玉,再来祭拜…你说你是裴文瑾屠晚城人,那屠晚城人又怎会偷偷摸摸的来萧景融的地方…还对这里那么熟悉?”

能躲过沈君铎的跟踪,如果不是武艺高强,就只能证明他来过这个地方…他看着弱不禁风,一身病气,答案只能是后者。他来过,但是他不承认。

况且…况且若他只是裴文瑾,是自己认错了人…这种种反常又该怎么解释?

裴文瑾轻声叹了一口气,看着沈君铎越发的激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的挣脱了他的钳制。沈君铎还想再抓,他轻轻躲了一下,抬头对上沈君铎有些委屈的眼睛,仿佛就要碎了。

他轻声道:“你若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君铎定定的注视着他,没有说话。但是脸上表情十分生动,就差没有把“我看你怎么编”写上去。

裴文瑾之前蹲久了,感觉有些头疼。他抬手捏了捏眼眶,坐在了石凳上,示意沈君铎也坐下,似乎是真做好了娓娓道来的准备。

“那是乾安十三年年尾,你应该比谁都记得清楚。戎敌压境,裴将军与青磐军一行人被迫困在了屠晚城中,整整三个月,粮食缺乏,饿殍遍地…我当时也在城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熟人死掉,却怎么等都等不来能救我们的人。”

十年前,乾安南境,屠晚城。

“将军呢?有谁看见裴将军了…”年轻将领面色苍白,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着急的很。他是此次战役四位主将之一,姓陆,陆随云,只有二十岁。

抱着孙儿的老人指了指城楼,神情木讷:“将军上城楼了,将军每日都上城楼,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

陆随云上前摸了摸孩子青灰色的脸颊,手下冰凉的没有丁点活人的温度。他沉默了,同情的看了老人一眼

他没说话,这种情况每天都在上演,他也无话可说。绕过去径直跑上了城楼。

裴暄果然在。他卸了甲,屈腿靠在城墙边上,手里握着一枚陶埙。年轻的面容沾染了风霜,无比憔悴,他静静的望着城墙外面,三十里外,敌军的帐子正冒着袅袅炊烟,还能看见围着篝火举办的庆功宴。

陆随云暗骂了一声,忿忿道:“也亏了那群蛮子能跳的起来。”他看了裴暄一眼,坐在了他的身边,二人紧紧靠着。

半晌,裴暄轻声问:“困在城里三个月,明日就要开战了吧?依你之见,我们胜算几成?”

陆随云低头顿了良久,才说:“明日…他们领战的主帅是国主段赫。”

国主亲征,是料定了他们撑不过明天,胜算…哪里有胜算?

裴暄眼眶一热,十六跟着老师打仗,三年磨砺,意气多年,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屠晚城要是守不住,乾安南境就彻底沦陷了,再接着是三都九城七十三镇…

少年将军抱住了头,闷闷道:“随云,你看到城门口的那个孩子了吗?他才三岁,我亲眼看他饿死在我的面前。刚我就一直在想,城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在这里苦苦守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随云摸了摸他枯涩的头发,看着屠晚城血染似的夕阳:“为了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重振旗鼓的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的代价太大了,他们哪怕拼尽了全力,也承受不起。

“那援军呢?我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援军出京的密信,路上再怎么耽搁,也不至于现在还没有到…”裴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京师,屠晚城出了这样的变故,如今只是在濒死挣扎,他不敢猜想那金銮殿上的圣人是何想法,但是屠晚城…会不会已经成了一颗弃子了?

看着裴暄眼里的异样,陆随云连忙道:“你别多想,看我这脑子,这正是我急匆匆跑过来要和你说的。”

“援军有消息了…但是,卡在了七十里外的千障屏,那里地势险要,还有天成的丛林迷雾。需要我们派出个熟悉路的本地人出去接引。他们三日前就已经到了,只是信鸽总被截断,方才不久才得到消息,只是…”

“那还等什么?”裴暄挺身坐直了腰,但是即刻便反应了过来。明日即将交战,南戎巴不得围死他们,若要派一个当地人过去接引,明日趁乱倒是能跑出去,那跑出去之后呢?七十里路,危机四伏,还不能兴师动众的派人保护,那那个派出去的人…注定要单枪匹马,必死无疑。

哪怕是自己军里的战士,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能那么坦然的走上死路?更何况是普通百姓…

陆随云都怕他一时冲动自己去冒险。他站起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去问问军中有没有熟悉这一片的人。”

他们一行受托王命,赐名“青磐”,由京城出征南境,翻山越岭上千里。军中人几乎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裴暄一时没了办法,闭着眼睛,苦恼的靠在城墙上。

天色近晚,腥风穿墙而过,城楼上传来阵阵埙声。

这一切都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在了眼里。他藏在城楼转角的一个隐蔽之处,什么都听到了。等陆随云走了,他犹豫半晌,才缓缓朝着裴暄走过去。

“将军,我…能让我去吗?”

埙声戛然而止,裴暄睁开眼,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少年。

他看起来有些怯懦,一双眼睛却又十分坚毅有神。对上裴暄的视线,他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笨拙的又重复了一遍。

“偷听我们说话?你…”裴暄正想问他哪里来的,为什么想去,又想到他不过是个孩子,瞬间话就问不出口了。顿了良久,哪怕真的走投无路,也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他。

少年有些着急,像是怕裴暄不答应:“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没爹没娘到处跑,没人比我更熟悉写一片的路…而且我身子瘦,趁乱能跑出去,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我。我知道您在顾虑什么,但是请您相信我,我有办法把援军引回来…”

他急着推荐自己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是裴暄脑中一团乱麻,始终沉着脸。良久,他问那少年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想去,你不怕死吗?”

少年局促的挠挠头,小声道:“屠晚城经常打仗,我爹,还有我兄长,曾经都是边防军中的人。我从小就想当兵,只是身体不好,小时候娘一直不让我去。可是他们都去的早,终于没人管我参军了,军中的人又总看不上我…”

他看着裴暄,坚定道:“从您来我就一直偷偷跟着您,我知道您不让我去是为了我想…可是将军,您没时间了,我们都没时间了,没人比我更适合干这个任务…”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裴暄眼中逐渐湿热,头一次在人面前那么脆弱。一瞬之间,他觉得自己不如这个孩子。

裴暄缓了缓,红着眼眶站起身,站在少年面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腼腆一笑,脏兮兮的脸难掩稚气:“我叫文瑾”。

文瑾…裴暄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

“若是明天有机会,你就帮我把援军引回来,可若是没有机会…我会尽最大可能吸引战力…你能逃出就逃吧,逃的越远越好。孩子,也许我们命数在此,不能强求你去勉强。”

裴暄郑重的拍了几下少年的肩膀。

“将军…能用您的陶埙给我吹一首曲子吗?就您常吹的那首…我很喜欢,很有气势。”

裴暄将陶埙抵在唇边,悠扬的曲声随风传遍屠晚城。

“这是我老师教我的,他亲手谱的曲子,名叫‘破阵’。他希望我今后遇到的所有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破阵’?虽然我听不出太多东西,但是我觉得这首曲子代表着生机,代表着我们一定能赢。”

“对,一定能赢…”

“将军将军,我能不能认你当哥哥?我感觉你和我兄长很像很像。”

“哪里像了?”

“就…始终为了百姓着想,一样的善良,一样的英勇…是个大英雄。”

“真的吗?那你也是个大英雄。”

那晚屠晚城的风很温柔,伴着一曲“破阵”,轻抚着城内所有人的心,大家都相互依偎着,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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