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玉郡主一个抬腿飞踹在家丁的臂上,力道之大,竟把一个成年男子撞得生疼,手中的棍杖给扔到了空中,然后重重地砸在马厩里铺的茅草上。
明珂代主呵斥,立刻指着擅作威福的冯媪道:“你们怎么回事,居然敢动用私刑!快快把这胡作非为的奴婢拿下。”
冯媪唰的一下脸色铁青。
家丁们先是吓得纷纷跪下向郡主朗声请罪,然后丢了手里头的东西,去逮冯媪,摁住了她的双臂。冯媪骇然破了胆,一边蹬腿挣扎着,一边嚷叫“我乃宫中仆婢,你们怎敢随意处置”“放开我,我要去找圣人告状”。
“你若是去投诉状,连圣人的鞋头都见不着,直接给打包丢出来去啰。真以为自个儿是什么人物,可以为非作歹了吗?”明珂继续骂道,她的话显然代表了郡主的意思。贵人不便直白讲出口的,要借她的舌头,自上之下,都是如此。
“把她丢去后园里种地掘土吧。”待明珂骂完了一通,蔚映发令道,“既然她如此爱翻弄是非。”
她的目光荡下来,落在地头卧倒的哑奴身上。血汪汪的一片,混着污泥扎进茅草深处,场景简直触目惊心。她立在人跟前,心下不知在想什么。
哑奴猛力咳出一口乌血,眼底朦胧,只见到一双杏色的履鞋贴到他额前。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仿佛想要抱住郡主的腿求个恩施,然而他的指尖停住了,停在了那串镶在鞋口的洁白无瑕的珍珠处,只差微末的距离,但他最终还是不敢让自己的血污了贵人干净的衣裳。
蔚映心尖儿颤了一下。
少时曾随父亲到过歧州考察,歧州山势曲折峻险,土地多岩贫瘠,常年遭西藩诸部劫掠,民生多艰。昔年景王率军抵抗西藩联盟入侵,她因机缘巧合滞困当地,眼见首县姑戕的街巷中堆满了层层叠叠的尸体,蛮夷骑兵肆行,烧杀抢夺。那日硝烟蔽日,黄沙风卷将赤色的旌旗都蒙晦暗了,处处是烧焦腐臭的味道。
所幸景王深入龙沙击破盟军后翼,夺取敌首,姑戕的城军浴血顽抗,终于坚持到了景王回军支援,然而经此一役,姑戕沦殁了近半的人口。
记忆里的血腥气味与现在的何其相像,蔚映抬手掩了掩面,让家丁别管冯媪了,赶紧把哑奴抬到空着的厢房,再去延请紫麻馆的医师。
哑奴强撑着眼皮,最后余光一瞬掠过郡主姿态。他登时以为郡主嫌弃自己秽浊才掩面避味,觉得简直羞愧难当,赧颜汗下。然而他未及多思,终敌不过□□的疼痛,沉沉晕厥过去了。
家丁们将他安置在屋内一头的榻上,蔚映坐到另一头的榻上,倚着凭几心猿意马。紫麻馆的医师火急火燎地携了医箱跑来,身上还夹着香喷喷的酒气。
老医师胡子花白,拱手作揖:“郡主莫急,老夫即刻开始诊治,定叫郡主满意。我一条通天针法下来,没有什么病治不好。”
蔚映觉得他啰嗦,挥挥手,意思是知道了。她仔细盯着老翁的动作,见他翻人眼皮,看人口舌,摸人胫骨,袖袍一阵,抖出几根银针,边呵气边舞了一套功法。
此时明珂稳步进来回禀,外头出事了。
什么事?
昭玉郡主动了动脑筋,叉着腰就往门口去,留那神神鬼鬼的老医师仍在屋内忙碌。她边走,边命人再烧点热水,晚些时候让有空的家丁给那男奴换身干净衣服。
待她到门口一看,原来有不知哪来的平民在她宅邸前打起来了,为着什么鸡毛蒜皮的买卖纠纷,居然惹得有一众街坊邻里在瞧热闹。她于是喜滋滋地揣着胳膊立在阶上一齐看戏。
戴着幞头一人对着她的方向半跪作揖,道:“此黄口小儿凭空污蔑,请郡主为小的做主啊!”
另一个辩白:“分明是你坑害了我的钱财,狗急了跳墙,骗子急了先告状!郡主莫要相信这满嘴谎话的家伙。”
半跪着的人又说:“小的给各家介绍仆婢不说二三十年,至少也有十几年了,从未见过有人疑我作假的,这些仆婢全都清清白白,怎会有问题?”
另一个人从袖兜里掏出几张轻轻薄薄的奴契,恭敬上前递给郡主。蔚映安然接过,对着光勘验起来,上头的的确确写着奴婢来自歧州,售价是十匹绢,然而剩下的字因为墨迹散开而不可识别了。
此人语气忿恼,对买卖仆婢的伙计怒骂:“你同我讲中都流行置办歧地来的奴婢,有面子,还便宜,我信了你的鬼话,没想到得来的婢子居然是西藩贱种,连句中原话都不会讲!”
蔚映觉得蹊跷,正想评说几句,人群中钻出个着素纱衣袍的郎君,走到近前与两人端正言语:“两位若是有何纠纷,当去官家公廨调解,不可在贵人府前多生事端。大虞律例,闹事者……”
他的话音未落,众人畏惧,皆作鸟兽散了。天后治下,法度严明,平头百姓无敢狂妄放肆的。只有那买仆婢的家伙依稀记得求郡主把奴契还给自己,接着后也是快步跑了,根据逃跑的方向推断,确实是往公廨去了。
玉面郎君向郡主行礼,温婉道:“参见郡主。”
江薄青时任弘文馆校书郎,腹中藏有诗书的人儿连眉眼眸子中都隐隐透露出文意斐然的意思。他偏爱素净的东西,因而常常被同僚讥讽颇有前代遗风,就差一步登仙飘逸而去了。当然实际上,江家二郎这个人性子稳当清淡,并不任诞,他在家中处境艰辛,所以不敢乖张外放,凡事全然敛在心中。
做继母的偏疼自己的幼子,确是合乎天下道理的。然而做父亲的,不能明辨事理,把刀子指向亲子的,世属罕见。他那些年如何跪遍祠堂祖庙,在雪地里跪到腿僵吃不上一口热食,还要背一个不孝的骂名,这些蔚映趴在自家墙头皆看得真真切切。
就算她仔细裹好热饼,往雪地里抛,他也断不肯受嗟来之食。她只好亲自跳到隔壁院里,幸好自己惯常习武,不至于崴了脚。可饼到了人嘴边,还是不肯吃呐,真是个执拗的家伙。然后她就差点被当成头鸡摸狗的小贼,给扭送官府了,后来被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通才算了事。
两家挨得近,父辈的官职亦挨得更近,她本以为建立姻亲未尝不可,寻个时机叫父亲去议亲。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突然飞黄腾达了,变成高攀不起的样子。
蔚映见他来,到底欣然笑道:“郎君散值了,我叫婢女送来的胡瓜可收到了否?西蕃诸部归降,供来的胡瓜果真妙极,你一定要尝尝。”
江薄青神色从容:“薄青谢郡主挂念,胡瓜珍贵,此等佳品,下官配不上,已命小厮送还过来了。听闻西市近来日日还有胡商与中原商人共同举办的赏瓜宴,郡主若是喜爱,可以赏面莅临。”
蔚映有些不悦,不过更似调侃:“难道你过来就是说这事的?寻常都是赏花宴、赏月宴的,什么赏瓜宴倒是不伦不类的了。原来人称清逸的江郎君,竟如此关心这样乖谬的市坊新闻,不如咱俩干脆干脆唠嗑唠嗑晚上吃啥好了。”
“郡主言及此事……”江薄青抓住话头,“下官正是为此而来。”
蔚映微微“啊”了一下,这人何时开窍了,居然愿意和自己共进晚膳?她常常觉得江薄青古板规矩的很,半分不敢多进,半分不敢逾矩,因此给人轻飘飘抓不住的感觉。
他继续道:“景王殿下受命在弘文馆监修华乐宝典,特意遣下官散值之后来问郡主一句,他今夜要在兖山猎场设宴,不知郡主可愿来吃喝玩乐一番。”
弘文馆校书郎的职位并不高,受主上驱使跑腿很正常。不过此事为何非要江薄青来同自己说,景王若是真想问她,找个小厮不就可以,如此一来到底是何用意——
蔚映没立刻回复,细细一想,然后问:“你说殿下在弘文馆修典,怎生得去了猎场?再者说,此事与我何干,我同景王殿下哪里相熟,以至于殿下盛情邀请。今夜设宴,此时知会与我,岂不仓促?”
当朝诸王及东宫皆是天后亲子,她怕与任何一位走得太近,有站队之嫌,因而未曾多加结交,只是从旁的人处听说过些许消息。更何况她受封郡主之位才不多时候,哪能与景王有什么深入交情,虽然此事与他倒也脱不了干系。就为着这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断定此人绝不是好惹的,然而自己也没什么理由推拒。
江薄青毫无神色变化,恂恂道:“殿下本是在修典,然则北漠使臣将至,天后遂令殿下前往猎场先行预备好场所,供到时和谈所用。殿下听说郡主得了天后赏赐的异域好马,欲一睹风采,因而邀延郡主。至于景王殿下欲何时何地饮燕为乐,不是下官可以置喙的。”
蔚映轻轻吸了口气,揣度着此事真真麻烦,更恼江薄青这个人原来是为了这个而来。
于是拢了拢臂弯处的披帛,笑吟吟地告诉他,自己回头考虑考虑,便转身进了府邸,叫人把门赶紧关上,还要关得严实点。
江薄青望着阖上的朱红府门,深深地作个个长揖。他知道郡主恼他,可他更明白若自己做了任何出格的事情,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不愿将郡主拖下水。
蔚映此时无意思索这些,景王的宴席叫她心底惴惴不安。中都的局势,如高高扬起的风旗,瞬息万变。她必须仔细琢磨着要把棋子下在哪一方的棋盘上。
景王有军功在身,年年凯旋,如何想来,都是要与东宫争锋的意思。他这一番莫不是打算坑害自己,还是意在拉拢自己呢?他从乾州督兵回归,即刻上交虎符兵权,天后即刻派了他去修筑乐典。这点儿,蔚映确实有所耳闻,然而猎场宴席,她却着实摸不清底细。
紫麻馆的老医师满面春风从屋里头出来,撞见郡主,兴高采烈地絮絮道:“郡主好福气,这位少郎受了责打,一时气血攻心才致晕厥。老生施针之后发现其实并无大碍,多加以修养便好。”
“不过啊,老生发现了奇怪的一点。”紫麻馆的老医师故意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此人并非天生哑巴,大抵是被灌了药,喉头淤塞,因而不能言语。”
蔚映来了兴致:“哦,能治乎?”
老医师自信道:“那当然!”
他从袖里拿出张方子,嘱咐要病人日日煎服,七七四十九天即可好转。
蔚映颇为怀疑此人的医术,然而懒得麻烦,让明珂乖乖把方子收了,将人请出去,付了该付的诊金打发走。
老翁收了银钱,欢欢喜喜地饮酒潇洒去了。
蔚映立在院中见天色渐逼迟暮,晚风簌簌吹卷了她鬓角的碎发,莫名有些感慨万千的寂寥之感,仿佛已经置身广袤的猎场之中。
明珂适时地捧来一套骑装,她伸手拂过锦锻织作的布料,凌空一抖,圆衫破风而展。无论如何,她早已入局,未来如何全凭自己争取。天家君侯角逐权柄,她即便想避也避不了,不若干脆搏一番,见见真章。
“取我的骏马来!”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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