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景春宫出来,林德全立刻拿着皇后的手牌去掖庭提了一份梁同玉的身份册子,里头塞了一份梁洵案的粗略信息。
林德全之所以晚膳时分才来,实因为皇后崔知微送这几匹料子是临时起意,起初并没有想邀请李令仪来和她们一起热闹热闹。
后宫妃嫔对这个永顺公主向来是不甚待见,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妃嫔的女儿,也配被皇帝捧在手心上疼爱,一个个恨不得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怨自己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与之抗衡。
所以宫中无论大小宴会,一向是李令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次一听说李令仪因口无遮拦被禁足,眼看着就失宠了,谁不嫌她来的晦气。
唯独崔皇后对李令仪向来疼爱,面子里子都用心得很,皇帝也因此对她十分爱重。
眼下郑贵妃郑淳意正帮崔皇后卸下钗环,两只纤纤玉手从头两侧伸出,几根玉指抵在皇后两侧太阳穴处轻轻揉着。
“可看见公主新选的宫女了?”
皇后原本闭上的双眼微微睁开,眼神却没看着林德全。
自打她听说李令仪一解了禁足,仔细看了一圈各宫送来的新宫女,非说没有称心的,便匆匆往掖庭去挑选宫女之后,便起了好奇。
各宫宫女无论长幼,皆是正经出身,不管是照顾起居还是侍弄花草,打扫内外等一干活计都干得顶好,伺候她一个怎能不够?
皇后开了口,郑贵妃便顺势接了话,冷哼一声:
“她去掖庭那种地方,倒是也不怕脏了自己的脚。”
林德全待贵妃说完,才恭敬回话,伸手将梁洵一案的记录放在案上。
“正是那新来的宫女收下了奴婢送去的浮光锦呢。这宫女真真儿是个美人,难怪公主亲去掖庭将她提了出来。”
话音刚落,郑贵妃便“扑哧”一笑,漂亮的丹凤眼微眯了起来,只一侧的唇角扬起,未出一言便知其轻蔑。
“林德全,你傻呀,美人儿哪里没有,怎么偏偏去掖庭那种地方挑?还不是因着掖庭里的罪奴身份低没人待见,想挑个清白的人用。她呀,这是聪明劲又犯了,怕咱们给她塞的宫女太监不忠呢!”
“她现在可快及笄了,眼看又失了宠,谁闲得慌乐意巴巴的凑上去安什么眼线,她有什么好打听的!”
皇后只觉得眉心一跳,便不动声色地将郑贵妃的手拿下来,而后无奈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没规矩,就算是在背后,也得称人一声公主,又怎么好揣测公主的想法呢?”
她看了眼铜镜中郑贵妃妖冶的容颜,思量着,到底是宫中舞姬出身,比不得自家清河崔氏的女儿端庄有礼。
“况且,公主近日神色倦怠,为失宠忧心,引荐个底细清明的美人儿讨皇上开心也是应当的,宫中可是许久没有新人来了。”
郑贵妃微惊,疑惑道:
“皇后娘娘怎么知道她近日神色倦怠....”
还不等自己说完就想明白了什么,便给自己吓了一跳。
“臣妾方才失言,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郑贵妃跪在地上请罪,抬眼对上了皇后的俯视,那双泛着冷的眸子像是两把寒钉,将她狠狠钉在地上,周身都泛起冷来。
“本宫年纪大了,已然不记得刚才说了些什么,倒是你,别动不动就跪。”
郑贵妃听此,方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告退了。
皇后目光移到铜镜中央。
那里面的一张脸,就算没什么大表情,眼角也爬出几条细小的皱纹,原本春水般灵动的眸只剩沉闷。
她抚上自己的面颊,呢喃道:
“我今年,才二十七岁。”
也不知是镜旁烛火跳动的缘故,镜中的脸竟有些扭曲。
-
翌日一大早,梁同玉便起身将昨晚拿到的浮光锦翻开,思量着如何刺绣才能让人眼前一亮,最好是皇帝一见就想多问几句的。
还没等梁同玉在这华美的缎子上想出什么,门口的帘子被人掀开,秋风灌进些许,吹散了点热乎气。
梁同玉望过去,一个宫装上满是补丁的宫女正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好半晌,在梁同玉疑惑的目光中,她憋红了一张小脸方才开口:
“我是花房拨过来侍弄花草的,叫康莺。”
梁同玉点了点头,同样回了个自己的名过去,“可是有什么事?”
康莺扭捏着往前走过来,紧张地瞟着那几张浮光锦。
离近了才看清,康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大大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蔽一半,鼻尖上紧张得渗出了汗,但脸上皮肤却十分粗糙,整张脸未施粉黛,就连时下正流行的香膏都没用,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味,此刻两根手指搅在一起,抿紧了唇。
梁同玉又等了一会儿,康莺才鼓起勇气开口:
“梁姐姐,若有绞下来的布料碎片,可否卖给我?”
昨日李令仪说,文阁刺绣用不上这么多匹料子,叫梁同玉将刺绣剩下的制成几件新衣裳。
裁制衣裳免不得有损耗,产生些废料倒是正常,李令仪也无意计较废料的用处。
只是梁同玉不明白,康莺要这个做什么。
康莺又红了一张小脸,嗫嚅着出声,梁同玉几乎把脸贴过去才听清。
“我哥哥就要参加今秋的科考了,我想着若是能做个钱荷包给他,既方便他装些盘缠,又能让他放心,我在宫中过得很好。”
说到最后,康莺的声音几近蚊咛,像是在说什么不光彩的事一样。
梁同玉淡淡笑了,不知怎么想到了两个妹妹,心骤然软了。
原也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烂事,一点废布料罢了,谁家主子都不会太为难下人。
念及此,梁同玉点了点头,温声应了下来。
“阿莺不必紧张,我定快快赶制,免得让你来不及。”
天光大亮,说话的功夫日头就将梁同玉的脸照亮,宛如一尊温润的和田玉雕像,让一直紧张着的康莺放松许多。
这一放松,康莺便想起来最重要的事情,急急忙忙从袖口翻出几两碎银放在浮光锦旁边,又从头上拆下来一根样式普通的簪子撂下。
“多谢梁姐姐,这是我的一点谢意。”
梁同玉吃了一惊,这几两银子快赶上康莺一个月的例银了,看着康莺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和薄薄一双鞋,那簪子恐怕是她仅有的首饰了。
梁同玉推拒了一番,康莺越发紧张,将银子簪子一起往她身上一推便跑了,险些摔在门槛上。
下一瞬,门帘被再次挑开,李令仪回首望了望脚步匆忙的康莺,微皱着眉进了门。
眼神顿在梁同玉手中一捧碎银子和那根簪子上。
李令仪心下一滞,一错不错地看着梁同玉的手心。
怪不得康莺刚才素着头跑了出去,原来是梁同玉欺负的。
不然好好的,怎么跟逃命似的跑了。
梁同玉在看到李令仪总是灵动的小脸沉着,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但康莺之事并不便告知,无论如何,不经主子同意就想把宫里头的东西拿出去,都算不得是件合理合规的事。
想来想去,梁同玉便替她瞒下了,只思索了一番,扯了个谎:
“她落在奴婢这的,等下便去还了。”
李令仪嘴角一搐,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拿她当傻子。
也是她第一次知道,生气太过,是会笑的。
李令仪极为无奈地看着梁同玉,一开始见她就觉得可能是个为了富贵能铤而走险的人,现在看来,她倒真的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都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欺负人了。
她张张口,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竟说不出什么责骂的话。
“实在缺钱跟我讲,往后万不要欺凌别人了。”
说完还从腕上脱了个玉镯下来,叫她把康莺的钱还回去。
梁同玉默默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待李令仪出了门走远些,梁同玉才将玉镯子毫不在意地放进匣子里面,反而把碎银小心包好,等寻着机会就还给康莺。
梁同玉又把那匣子藏起来,放到个看不见的地方,才低低叹了口气。
她不是高洁如神妃仙子的人,她自然也爱金爱银,可唯独皇家的赏,她是恨的,好像每件华贵之物都沾着无辜之人的血。
摇摇头缓了缓心神,梁同玉便开始刺绣,许是有了刚才的小风波,梁同玉不知不觉就在浅木色的缎子上绣出了一片竹子,叶片纤长,竹杆笔直。
正是晌午的时候,梁同玉搁下了绣布,柔和的阳光下,小片竹林似乎被风微微吹动,竹叶上流淌光彩,映在梁同玉脸上一片浮动的光影。
她绣出了她心里的梁家,应如此竹。
瞧着十分满意后,梁同玉便将绣布绷紧,为这片竹林封了边,拿去给李令仪看了。
李令仪在屋里望着花窗外头几个偷闲的丫头扫着落叶叽叽喳喳地笑,心下正气恼梁同玉连小孩都欺负,转眼就看见她抱着绣品往这边走,离远了看,才知道梁同玉仪态有多好,步伐虽急,但身形十分稳当,又没有旁的宫人那般缩着身子,时刻准备弯腰下跪的卑态,日光打在她脸上,让她不适地微眯了眯眼,稍低了头,但纵是如此,也仍端的是沉稳。
李令仪倒是莫名地失了许多气恼。
等再回过神,梁同玉已经站在她面前,规矩地行礼问安,将那副绣品呈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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