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梁同玉手中的刺绣，李令仪眼睛就亮了亮，柔软的指腹轻轻摸着缎上的竹叶凸起，放心地松了口气。
这下可轮不到后宫有些刁蛮的嫔妃笑话她了。
这一高兴起来，李令仪就想吃点好吃的，到底是刚刚十三岁的年纪，仍旧小孩子脾气。
她甜笑着放下绣布，叫了负责采买的丫头来吩咐道：
“露荷，我想吃城中甜香居的栗子糕了，你跑一趟买些回来罢。”
梁同玉一听出宫，心脏就跳得厉害。
约莫着大概有三年没见过宫外的景色了，但这并不是最紧要的，只是因着两个妹妹梁同瑜，梁同瑾进了王公大臣的门，心里惦念着。
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可有往锦绣布坊送信？
梁同玉本是不想让李令仪帮些什么的，但眼下也不得不开这个口了。
她上前一步，微福了福身，轻声开口道：
“公主，可否应允奴婢跟着一同前去？”
李令仪原本乐呵的容色沉了一沉，一时间没想通她缘何开口。
宫女们也不是整日围着主子的，总有空闲出宫转转，有些俭省的，在宫中干的念头久的，甚至还在外购置了房产。
算起来，梁同玉过些日子也是能出去的，何必现下就急呢？
梁同玉同样也想到了自己的闲日子，但像她这样的低等宫女，一个月到头来也没几天闲，何况再等下去，就快到了文阁刺绣，而在那之后，她自想着，就怕是不能亲自出去看看了。
然而个中缘由不便说出，妹妹们是重臣的侍妾，而她眼下又是公主的人，虽说是姐妹之间书信往来，可若是被人发现也总是惹人生疑的。
连累公主，她还不在乎。
但连累妹妹，她便悔之不及了。
迎着李令仪不解的目光，梁同玉只说掖庭三年没出过宫，一听出宫便心驰神往罢了。
这话说得委屈，偏梁同玉面上仍是淡然似高月的样子，叫李令仪不好拒绝。
“罢了罢了，那便去吧。”
刚出了宫，露荷便只身去买了糕点，剩下梁同玉一个人走进了锦绣布坊。
掌柜正在待客，热络着介绍江南来的新料子，但当余光瞧见梁同玉时，立时呆了两分。
接着缓缓转过身，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盯着梁同玉看了半晌，两行泪一瞬便滑了下来，顺着下巴源源不断地滴着，两道秀眉中间挤出浅浅的川字纹，一双美目已然蓄满了泪水，盛不住地往外滚，下巴上一颗小黑痣都跟着颤了起来。
这便是锦绣布坊的掌柜，谭茹。
五年前谭茹因夫家诬陷被休，娘家又嫌弃她丢人不肯接回家，那时她才二十有三，容貌昳丽又身无分文，孤身游荡在大街上险些被流氓欺辱了。适逢梁洵那晚被宫中急召，正好回家的时候碰见，便救了下来。
一个女子进了梁家的门，终究不便了些，好在梁夫人邓云心善，将自己名下一家铺面转给了谭茹，她自己也争气，硬是把铺子撑起来了，成了白手起家的富户。
旁人都说，一个女人不容易，叫她二嫁了算了，不然嫁给梁洵做妾也是好的。
谭茹听闻，一句话没说抄着棒子就打了过去，打得嚼舌根的几个老男人头破血流。
也多亏当初转给她一间铺子，不然抄家的时候梁家的各类资产几乎是一点都没留下了。
谭茹依着几年来认识的官绅太太，在梁家遭难的时候四处求人，叫夫人们家中的老爷帮一帮，不然的话仔细查一查也是好的，可还是没能成，还眼看着梁家三个姑娘进了掖庭。
本以为此生再不得见了，没成想前几日先是梁同瑜梁同瑾两姐妹差人送了信过来，眼下梁同玉又是亲自来访，喜得谭茹话都说不出，只顾着一面想笑又止不住泪眼酸酸。
想起同瑜同瑾两姐妹，谭茹这才竭力止住泪水，回身从格子中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同瑜同瑾那俩孩子差人送来的。”
梁同玉始终淡漠的脸在见到谭茹的一瞬也鲜活了几分，她抽了抽鼻子，眼中也布满了水光，但想着露荷估计就要采买完了，恐叫人看了生疑，便抿着唇憋着了。
她一面接过信，边拆开边询问其谭茹近况。
“谭姨近来可还安好？”
一 听这话，谭茹心里又是一阵发酸，想到几个年轻的孩子受苦受难，却还要问候她这个蒙梁家庇佑的人，刚止住的泪水忍不住就又掉了下来。
“我倒是好得很，倒是你，如今怎样了？”
梁同玉因着时间紧迫，简略地说了被公主指了回去做宫女的事情，之后的种种打算却没透露一丝一毫。
谭茹只顾着抚着心跳，嘴里直道也好，也好。
接着梁同玉翻开信纸，不过寥寥几句而已。
写着：
“谭姨安好否？同瑜同瑾二人无恙，如今正在郑淳光大人府中做侍妾。若有机会得见姐姐，记得告诉她，我们很好，不必挂心，叫她万万保重。眼下千万要保重。”
秀气的簪花小楷安安静静躺在薄薄的信纸上，纸张是最廉价的那种，稍有笔力重些就会蹭破。
梁同玉甚至想到两个妹妹一个执笔，另一个伏在一旁仔细看着，两个小姑娘字斟句酌，说不准还要抹一抹眼泪，而后一字一字写下这封不知是否能被姐姐看到的信。
那俩孩子年纪尚小，和公主一般的年纪，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现下却......
她心下酸得难受，只觉得呼吸都不甚顺畅。
只看纸张廉价，内容简短。要么是生活不甚富足，或是时间紧不得闲。
总之是过得不大好了。
眼看着时间匆匆，露荷这时候正焦急找着梁同玉呢，就看见梁同玉双目微红地从布坊中出来了，手上提着锦盒。
那里面放着几匹谭茹相送的料子，预备着做些厚实衣服过冬，也方便把信件折放在里头，不好叫人看见。
临走时梁同玉来不及亲笔写信了，便让谭茹代笔告知妹妹们一切安好，以后就用锦绣布坊作为书信往来，才好不时常担忧。为了让妹妹们相信自己安好，紧迫之中也提笔认真写下了一个“玉”字。
但露荷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好半天找不到人，最后提着精致的锦盒红着眼睛出来了，当下便生了不满，沉着气等回宫，贴着李令仪的耳朵说得煞有介事。
李令仪一整个下午都琢磨着，如何买个糕点的小事，怎么就去了那么久。
外头凉飕飕的天，她也不愿意出门，目光时不时就被小桌上放的绣品引了过去。
所以，她到底几时归呢？
正巧往门外看的时候，露荷就进来了。
凑在她耳边说梁同玉不知道去布坊里干什么去了，“公主，奴婢早早买好了栗子糕，可四处都找不见她，最后只见她神态低沉地拎着锦盒出来了，回来路上我问了一嘴，她倒也大方给我看了，那真是几匹好料子呀！”
李令仪刚刚缓和了些的情绪募地沉了下来。
几匹好料子，还用锦盒装的？那便是说本应是买不起的，可她偏偏就拿在手里了。
她自己的例银就那么一丁点。
再想到上午时分，她从康莺那抢来的银两。
联系起来，李令仪只觉得心口闷得发紧了。
明明答应她要将康莺的钱还回去，还收了自己的玉镯。
李令仪想着，这般贪婪又多谎的人，还是得好好调教一番，才好往皇帝眼前送。
而眼下，梁同玉正把几匹布料收了起来，坐在微弱烛光下再次读起那封信。
“眼下，千万要保重。”
梁同玉何尝不知道两个妹妹在想什么？
父亲出事突然，恐怕不是简简单单的有人陷害而已，从查证到抄家再到盖棺定论，一切都太快了，快到好像有人怕旁人意识到什么似的，火急火燎地给流放了，前朝之事她无力插手，但她唯懂一点：若不是皇上不作为，这案子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草率。
两个妹妹只怕她孤身在宫中筹谋，身陷囹圄罢了。
想到这一层，梁同玉眼睛又热了起来，悄悄将信好生安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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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过得格外快，不过半月而已，晨起夜间的温度便犹如初冬了，值夜的宫人都套上了厚冬装了。
各宫嫔妃便也没几个愿意出来走动的，崔皇后见此，便说要将原定在初冬时分的文阁刺绣改了日子，提前到了九月末，也好让暂无生气的后宫热一热。
听了这消息，李令仪先是一笑，庆幸自己早早找了梁同玉帮她刺绣。
随后又无奈叹了口气，原是想趁正式场合之前好好调理一下梁同玉，也好叫她不出丑。现下提前了这么久，她也没什么办法了，只想等着文阁刺绣完后再细细思量。
再回想起梁同玉种种行径。李令仪的小嘴一下就扁了，她也年纪尚轻，管辖下人总是不大得心应手的。
李令仪越想越气，这梁同玉除了容貌无双，倒也没什么好的了。
诶，倒也不是。
李令仪招呼来梁同玉，正眼都没看她一下，瓮声道：
“你，去给我做碗糖蒸酥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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