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和离书

次日一早,赵安柏带着白羽直奔公主府。昨日昭阳公主不请自来,给林洛洛带去的刺激让他十分不安。

昭阳公主是当今天子梁肃引最为宠爱的曹贵妃所生,她的同母兄长便是去年平林家谋逆有功的太子梁鸿于,她自己在一众皇子公主中最为受宠,才刚及笄就在皇城东南辟了公主府别居。

半个月前,梁肃引突然提出要给他和昭阳赐婚,他当庭拒旨惹恼梁肃引被打,最后是她跑出来求的情。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与她无关,甚至因为她向梁肃引求情而对她有些感激。但昨日她撇开侯府众人单独去见林洛洛的举动让他明白,她未必与赐婚这件事无关。

他心里清楚,只要他不低头,这桩婚事就没法真的赐下来,毕竟就算是皇室,强逼他人停妻再娶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侯府在朝中虽然势微,但他父亲主持过科考,他本人是一甲榜眼,父子俩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多少也有些影响。

只是,若昭阳绕过他去对付林洛洛,他就毫无把握了。

公主府的大厅里,昭阳公主粉面红唇,一双含情吊梢丹凤眼,莹莹生辉,眼看着赵安柏一步步走进来,心中欢喜如枝头的蝴蝶,直欲翩翩起舞。

自去年举子殿试她在九华殿外偷偷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的眼里就只有这个才华横溢的俊秀英才。她让曹贵妃去向梁肃引求旨赐婚,但彼时他早已与林洛洛定下婚约且婚期在即,梁肃引顾着林赵两家的情面,打消了赐婚的念头。

去年腊月,林家案发后林洛洛行刺梁鸿于被抓,本以为她必死无疑了,谁知赵安柏跪在大雪里求了三天,硬是保下了她的性命。

自那以后她对赵安柏就不再作他想,直到梁肃引半个月前突然提出要给他们赐婚。她眼看着赵安柏当庭拒婚宁可被打死也不松口,又气又恨又无计可施。

前几日太子妃崔玖奉曹贵妃的意领她出去散心,为了解她的烦恼给她出主意让她私下去见林洛洛。昨日她打听到赵安柏恢复了上值,侯府又正好没有其他人在家,于是就亲自去了一趟侯府,按崔玖所教说了几句实话。

没想到这一趟去得竟如此有用,赵安柏一大早就亲自来了公主府。

*

赵安柏进了厅来,神情肃穆,对着她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道:“昨日公主驾临寒舍,臣未能亲迎,望公主见谅。”

昭阳连忙上前去扶他,赵安柏轻轻避过,她只好收回手,笑道:“赵哥哥,这里不是皇宫,不用多礼,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赵安柏对着她又是躬身一揖,道:“多谢公主关怀,臣的伤已经痊愈,臣今日前来特为归还昨日公主所赐礼盒,此礼盒按制只能赏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臣官职卑微,不敢违制收受,请公主收回。”

昭阳见他态度恭敬,言语生疏,不禁有些懊恼,但她极少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心中欣喜盖过一切,对他的冷静疏离只视作不见,“这些都是父皇赏与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你收着,不用怕,父皇不会怪罪的。”

“为人臣子,礼不可不顾,法不可不遵,还请公主收回赏赐。”

昭阳知道他连梁肃引的旨意都敢违抗,更何况是她的一点赏赐,况且这些礼盒本就只是个幌子,他收不收也无甚重要,于是也不再勉强。

赵安柏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已经默许,于是又接着道:“臣另有一事,今日也想向公主禀明。”

“什么事?”

“臣与妻子相识于幼年,青梅竹马之情甚笃,林家犯案罪有应得,但洛洛并不知情,她当初冲撞太子也是一时无法接受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家人,她已经为此失去了记忆、孩子和自由,于情于义,于礼于法,臣此生都不可能弃她不顾。臣才疏学浅位卑,蒙陛下和公主青睐,实是三生有幸,但臣心中主意已定,不敢欺瞒,辜负陛下和公主的一片厚爱,臣日后定当为朝廷尽心竭力以报,还请公主成全。”

赵安柏说罢郑重地跪了下去。

昭阳听他说完,脸上早已含了怒色,心中由喜入悲,转过身去,半晌才道:“若是我愿与她……”

赵安柏知她何意,立即抢过她的话,“臣不敢。”

昭阳侧身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眼中有些悲凉,只听见他伏在地上又说了一句,“臣亦不愿。”

此言一出,昭阳眼底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滚落下,她转过头去,咬着唇,任眼泪流了满面,精心画好的妆容花成一片,一旁的宫女见状忙上前扶她。

良久,她止住泪,背对着赵安柏挥了挥手,另一位宫女见了连忙将他请了出去。

*

赵安柏早上出门后,林洛洛便开始着手收拾细软。

这回,她已经不是想出府玩耍打听打听情况而已了,她已经隐约有些确定,她的失忆背后肯定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赵安柏不想让她知道。

那她只能自己去查了。

“小姐,侯爷派人来请你去他的书房。”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包袱藏到了柜子里,转身跟着赵义嘉派来的小厮往他的书斋走去。

因为她失忆了,侯府上下对她纵容之极,她不需要跟着赵安柏晨昏定省,也不需要时常到他们面前去伺候,东院里的一切都由她做主,除非她闹出什么大事来,否则赵侯爷和夫人徐氏几乎都不会露面。

今日赵侯爷一反常态将她叫去书房,会是什么事?

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些事情要说与你知道,可能你一时会无法接受,但事关柏儿和整个侯府,你自小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相信你会想明白。”

赵义嘉说得郑重其事,她的神经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父亲您请说。”

“柏儿之所以会被陛下杖责,是因为他违抗了陛下的旨意。”

“什么旨意?”

“赐婚的旨意。”

“什么赐婚?”

“给他和昭阳公主赐婚的旨意。”

林洛洛终于恍然大悟,但瞬间又觉得心痛难当。

赵义嘉还说了些什么,她全未听见,一出书斋门,她的眼泪就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青儿吓得一把将她抱住。

“小姐,你怎么哭了?”

她听了这话抬手摸了摸脸颊,一手的泪,是啊,她怎么哭了呢?

她看着眼泪胡乱滴在掌心,想起赵安柏曾经轻轻摊开这手,细细搓摩虎口那一层薄茧,肌肤相触的声音,是那样轻柔。

“那父亲是想让我同意赵安柏娶公主,公主做妻,我做妾?”

“不是我想,是圣命难违。”

她摇摇头,擦掉眼泪,苦笑一声,她好好一个正妻,为什么要去做妾?

赵安柏想尽办法将她留在侯府,可是侯府却似乎不是她该留的地方。她虽然一直在盘算着出府,但她从未想过要离开侯府、离开赵安柏,如今看来却是想留也不能了。

*

“洛洛,洛洛……”赵安柏还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一进门就整个人扑倒在她身上,一身的酒味。

林洛洛不由皱了皱眉,赵安柏平常滴酒不沾,今日怎么会去喝酒。

又是一桩奇怪的事。

赵安柏红着脸看她,提起手中的糕点晃了晃,笑道:“你看,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点心回来。”

林洛洛接过他手中的糕点放到桌上,与青儿一起将他扶到床上,脱了衣服鞋袜,又打水给他擦了脸,他才终于安静下来。

看着他安睡的面庞,想到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他,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那双醉人的眼睛,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眼角。

赵安柏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跟着扣住她的肩头,身子一翻,将她整个人压住了。

“你,你没醉啊。”她的脸腾地烧了起来,用力去推他,但他仍然纹丝不动。

“我没喝多少。”他的眼神很清明,看来好像确实没醉。

“那你起来。”她又推了他一把,他将她的手握住。

“洛洛,你这个样子真好看。”说罢低头吻了下来。

他吻得很轻柔,唇齿间带着一丝酒香,林洛洛感觉自己倒要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将头埋进她的肩颈窝,一言不发。

“赵安柏,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什么失忆的?”

“洛洛,”赵安柏在她耳畔发出低沉的声音,“你为什么失忆不重要,过去的事情忘记了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只要知道,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一定会让真相大白的,一定会的。”

他的语气沉痛又坚定,既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林洛洛知道他还是什么都不会说,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他的肩背。

她轻轻抚着他的背,突然想起他曾不小心说过她失去过一个孩子,可惜他们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她将他的身子扶起,他的眼睛有些红肿,眼眸却愈加晶亮,他们要是能有个孩子,应该也会很好看吧,她一边想着一边闭眼吻了上去。

*

墙外的更声敲到四下时,林洛洛翻身起床,拿出准备好的包袱,又取出一把长剑,将一封签好字的和离书放在了赵安柏身边。

这一去,大概不会再复返,她将这屋子看了看,取下赵安柏平日里最常佩戴的一块同心玉环,又给他留下自己最喜欢的一支金镶玉明月簪。

大门紧锁,但她有武功在身,翻墙不是什么难事。

出了侯府,眼前一条宽阔的大道,夜空辽阔,繁星渐稀,两旁屋脊林列,远处隐隐鸡鸣。初夏时分,露轻风凉,她久闭宅院,甫一出门,只觉神清气爽,浑身上下都透着轻快。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文忠候府,转身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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